這種落魄的打扮在窄巷裏比比皆是,沒有任何稀奇之處,隻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查看,青年的襯衫原本質料很好,隻不過長期的搓洗讓它變成了粗糙的灰白色。
維克多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一本舊書,他的視力本來就不佳,長期在這種工作環境下,更是惡化到不湊到紙張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這樣,維克多依然很珍惜這點光線,店主巴勒隻留下了一盎司的煤油,估計七點半就會用光,到那時,他就連書本裏的虛幻慰藉都沒有,隻能痛苦的蜷縮在硬木板床上熬過徹夜黑暗。
這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城裏所有窮人的冬天都是這麼過,至少這個青年還識字,能在一個有房頂和四麵牆的地方看書。
或許這個冬天我就會得肺炎死掉,維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後吐血,在持續不斷的低燒和胸痛中離開這個糟糕的世界。他自嘲的笑了笑,在曾經的世界裏,肺炎還是一種很時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裏欣賞窗外的飄雪,輕輕捂著胸口咳嗽兩聲,然後在絲綢手帕上咳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會的詩人迷戀這個淒美場景!
而這一刻,他隻感到徹骨的厭倦和寒冷。
下雪時是很安靜的,除了風聲,門外沒有孩童的奔跑叫喊,也沒有騾馬叮當車輪滾動,如果不計較氣溫,還是一個很好的看書環境。維克多這麼自我安慰著,用凍僵的手指艱難地翻過一頁。
就在此時,門外的雪地上響起擦擦的聲音,一個人踏破寂靜和厚厚的積雪,走進小巷。
從門板上嵌的那塊怎麼擦都很髒的小玻璃裏,維克多看見外麵一個穿著黑色長外套、帶三角帽的高大身影從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男人一手按著帽子,外套下擺在風中獵獵起舞。狂風和積雪並沒使他踉踉蹌蹌,他的步伐穩極了,好像走在風和日麗的廣場上。
“這會兒怎麼會有客人?”維克多納悶的想。冬天本來就是理發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時候沒幾個男人會想到出門刮胡子。
伴隨著迎客鈴叮鈴鈴的響聲,門板被推開了。
這客人身形優美結實,肩寬腰窄,個頭極高,幾乎頂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著做工考究的鑲毛外套,一排銀扣從上縫到下,腿上蹬著及膝的棕色長筒靴,雖然被雪水汙了,上半截依然鋥光發亮。
男人摘下那頂神氣的帽子,利索的抽了抽身上的積雪。他有一頭火紅色的頭發,和一張褐色的、年輕英俊的臉龐,年紀不過二十五。店麵本來就很小,這樣一個帶著滿身寒氣的高個男人站進來,室內立刻顯得擁擠起來。
“該死的暴發戶,該死的紅頭發。”維克多心裏腹誹著。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斷出對方的階級,這男人根本沒有貴族悠閑矜持的氣質,而是渾身散發著強盜般的雄性侵略氣息。維克多從心底升起了厭惡的想法,對方富裕、強壯而靈活,紅發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貧窮、蒼白、孱弱,像個落魄的鬼魂。
一句話沒說,維克多已經討厭對方了。他抱著胳膊,冷臉看著來客,似乎在說:暴發戶來這種小店幹什麼?
在元旦這樣特殊的日子裏,無論什麼店的店員都會說幾句‘新年好,願主降福’之類的客套話,維克多不友善的態度相當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隻笑了笑說:
“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隨手脫下外套,將衣帽掛在門後。
門板乓的關上,唯一的玻璃也被擋住了。店裏街上都沒人,維克多突然有點害怕,心想是不是應該騙他已經打烊了。就在他猶豫時,紅頭發男人已徑直落座,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朝臉上比劃了一下:
“來,給我刮刮臉。”
這男人穿著整潔講究,胡子隻有薄薄一層,看來他其實並不需要別人幫忙,但付錢的就是老大,維克多沒有辦法,隻好脫下皮鬥篷生起爐火,將小銅盆裏結冰的水加熱。筐子裏的木炭都是有數的,如果沒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這些東西來取暖。
熱毛巾、在長條皮墊上磨亮刮胡刀,維克多沉默的準備著。一個理發匠如果不會陪客人聊天,已經算失職一半了。但紅發男人並沒露出不滿表情,自己先開啟了話題,維克多用幾種單音節詞回應著。
“說起來,佛羅倫薩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下過雪了,今年冷得實在稀奇。”
“嗯。”
“紡織廠的廠房也被積雪壓垮了,聽說死了不少人?”
“是麼。”
“如果有個好大夫的話,說不定還能救回幾個。”
“哦。”
維克多把熱水燙好的毛巾擰幹,蓋在客人方正結實的麵頰上。紅發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白淨修長的手指因為凍傷和操勞變得紅腫開裂,隻能依稀看出曾經美好的形狀。
維克多使勁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冷還是因為別的,他身體簌簌發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著說:“看來你還真不喜歡說話。”
“那我給您講個笑話好了。”維克多收回熱毛巾,捏著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臉上仔細操作起來。
“曾經有一個手藝很好的小理發匠在港口幹活,有一天,一個海盜老爺上門,凶神惡煞地對他說:‘小家夥,你來給我刮胡子,如果膽敢刮破老子的臉,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小理發匠有點害怕,但是又不能不為他服務,隻好捏著刀子,小心翼翼地為海盜刮起胡子。”
維克多用平靜的語氣講著故事,把紅發男人的右臉刮幹淨,又轉到左邊。
“或許是天太冷了,小理發匠手指凍得發僵,一不小心還是刮破了海盜老爺的臉。那海盜閉著眼睛躺著,還不知道自己臉上已經流血。”
“然後呢?”紅發男人興致盎然地聽著:“他擰下小家夥的頭了嗎?”
維克多手指靈活,已經迅速把左臉刮幹淨,又將刮胡刀移到了紅發男人的下頜和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