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發芙蓉

《顏延之傳》裏這樣說:

延之嚐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

六朝人說的芙蓉便是荷花,鮑照用“初發芙蓉”比謝靈運,實在令人羨慕,其實“像荷花”不足為奇,能像“初發芙蓉”才令人神思飛馳。靈運一生獨此四字,也就夠了。

後來的文學批評也愛沿用這字眼,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論晚唐韋莊的詞便說:

端己詞清豔絕倫,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見風度。

中國人沒有什麼“詩之批評”或“詞之批評”,隻有“詩話”“詞話”,而詞話好到如此,其本身已凝聚飽實,且華麗如一則小令。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世說新語》裏有一則故事,說到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以後卻因政治上的芥蒂而分手。隻是每次遇見良辰美景,王恭總會想到王忱。麵臨山石流泉,王忱便恢複為王忱,是一個精彩的人,是一個可以共享無限清機的老友。

有一次,春日絕早,王恭獨自漫步到幽極勝極之處,書上記載說:

於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那被人愛悅,被人譽為“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忽然悵悵然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語氣裏半是生氣半是愛惜,翻成白話就是:“唉,王大那家夥真沒話說—實在是出眾!”

不知道為什麼,作者在描寫這段微妙的人際關係時,把周圍環境也一起寫進去了。而使我讀來怦然心動的也正是那段“於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附帶描述。也許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大景觀,隻是一個序幕初啟的清晨,隻是清晨初初映著陽光閃爍的露水,隻是露水裝點下的桐樹初初抽了芽,遂使得人也變得純潔靈明起來,甚至強烈地懷想那個有過嫌隙的朋友。

李清照大約也被這光景迷住了,所以她的《念奴嬌》裏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過去了。一顆露珠,從六朝閃到北宋,一葉新桐,在安靜的扉頁裏晶薄透亮。

我願我的朋友也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想起我來,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時,在葉嫩花初之際,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靜,果之初熟,茶之方馨,在船之啟碇,鳥之回翼,在嬰兒第一次微笑的刹那,想及我。

如果想及我的那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如果我有敵人的話),那也好—不,也許更好,嫌隙雖深,對方卻仍會想及我,必然因為我極為精彩的緣故。當然,也因為一片初生的桐葉是那麼好,好得足以讓人有氣度去欣賞仇敵。

初發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