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鏡花緣》又是怎麼樣的來由?說來也是因為百花仙子犯了一點小小的行政上的錯誤,因此便有了眾位花仙貶入凡塵的情節。犯了錯,並且以長長的一生去截補,這其實也正是大部分的人間故事吧!

也許由於是農業社會,我們的故事裏充滿了對四時以及對風霜雨露的時序的尊重。《西遊記》裏的那條老龍王為了跟人打賭,故意把下雨的時間延後兩小時,把雨量減少三寸零八點,其結果竟是慘遭斬頭。不過,龍王是男性,追究起責任來動用的是刑法,未免無情。說起來女性仙子的命運好多了,中國仙界的女權向來相當高漲,除了王母娘娘是仙界的鐵娘子以外,眾女仙也各司要職。像“百花仙子”,擔任的便是最美麗的任務。後來因為訪友下棋未歸,下達命令的係統弄亂了,眾花在雪夜奉人間女皇帝之命提前齊開。這一番“美麗的錯誤”引致一種中國仙界頗為流行的懲罰方式—貶入凡塵。這種做了人的仙即所謂“謫仙”(李白就曾被人懷疑是這種身份)。好在她們的刑罰與龍王大不相同,否則如果也殺砍百花之頭,一片紅紫狼藉,豈不傷心!

百花既入凡塵,一個個身世當然不同,她們佻美麗,不苟流俗,各自跨步走向屬於她們自己的那一番人世曆程。

這一段美麗的錯誤和美麗的罰法都好得令人豔羨稱奇!

從比較文學的觀點看來,有人以為中國故事裏往往缺少叛逆英雄。像宙斯,那樣弑父自立的神明,像雅典娜,必須拿斧頭砍開父親腦袋自己才跳得出來的女神,在中國是不作興有的。就算搗蛋精的哪吒太子,一旦與父親衝突,也萬不敢“叛逆”,他隻能“剔骨剜肉”以還父母罷了。中國的故事總是從一件小小的錯誤開端,諸如多煉了一塊石頭,失手打了一件琉璃盞,太早揭開壇子上有法力的封口。(關公因此早產,並且終生有一張胎兒似的紅臉。)不是叛逆,是可以諒解的小過小犯,是失手,是大意,是一時興起或一時失察。“叛逆”太強烈,那不是中國方式。中國故事隻有“錯”,而“錯”這個字既是“錯誤”之錯也是“交錯”之錯,交錯不是什麼嚴重的事,隻是兩人或兩事交互的作用—在人與人的盤根錯節間就算是錯也不怎麼樣。像百花之仙,待曆經塵劫回來,依舊是仙,仍舊冰清玉潔馥馥鬱鬱,仍然像掌理軍機令一樣準確地依時開花。就算在受刑期間,那也是一場美麗的受罰,她們是人間女兒,蘭心蕙質,生當大唐盛世,個個“縱其才而橫其豔”,直令千古以下,回首乍望的我忍不住意飛神馳。

年輕,有許多好處,其中最足以傲視人者莫過於“有本錢去錯”。年輕人犯錯,你總得擔待他三分—

有一次,我給學生訂了作業,要他們每人念幾十首詩,錄在錄音帶上繳來。有的學生念得極好,有的又念又唱,極為精彩,有的卻有口無心。蘇東坡的“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不知怎麼回事,有好幾個學生念成“一年好景須君記”,我聽了,一麵搖頭莞爾,一麵覺得也罷,蘇東坡大約也不會太生氣。本來的句子是“請你要記得這些好景致”,現在變成了“好景致得要你這種人來記”,這種錯法反而更見朋友之間相知相重之情了。好景年年有,但是,得要有好人物來記才行呀!你,就是那可以去記住天地歲華美好麵的我的朋友啊!

有時候念錯的詩也自有天機欲泄,也自有密碼可索,隻要你有一顆肯接納的心。

在中國,那些小小的差誤,那些無心的過失,都有如偏離大道以後的岔路。岔路亦自有其可觀的風景,“曲徑”似乎反而理直氣壯地可以“通幽”。錯有錯著,生命和人世在其嚴厲的大製約和慘烈的大叛逆之外也何妨采中國式的小差錯、小謬誤或小小的不精確。讓岔路可以是另一條大路的起點,容錯誤是中國式故事裏急轉直下的美麗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