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要重估一切價值(1 / 3)

客:(陳明遠,人文學者)您是1906年出生的世紀老人,見證了晚清以來整個中國的近現代史。這個走向現代化的國家曆經磨難,您自己的命運也隨著時代潮流起伏跌蕩。但是回顧一生的苦難,您沒有絲毫怨尤,而是如此從容淡定。

主:(周有光,1906年生人。我國傑出的經濟學家、語言文字學家和文化研究學者)我一生逃過很多劫難,人家說我的命大。我說不是命大,是上帝太忙,把我忘掉了。我所處的時代是動亂時代。曾經三次被“掃地出門”。我們家是一個大家庭,太平天國的軍隊攻破了常州城,曾祖父投河而死,我們家第一次被掃地出門。抗戰時我們家居蘇州,日本人來了,我們第二次被掃地出門。“文革”中,我下放寧夏兩年四個月,回來後發現造反派住在我家,家裏連一個紙片都沒有了,這是第三次掃地出門。這也很好,沒有財產,就沒有包袱,很輕鬆。

客:在這個浮華的時代,您就像顏回一樣不改其樂,心無掛礙。

主:不過我要提醒一下:我的話是不一定靠得住的,你要批判引用。我講話可能太直率,隻不過是隨意討論,供大家思考。

要改的是國情,不是民主

客:近年來,您提出社會發展的三大規律:經濟,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再到信息化;政治,從神權到君權再到民權;文化,從神學到玄學再到科學。在您看來,現階段的中國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分別處於什麼階段呢?

主:在經濟方麵,中國已經進入工業化,同時進入信息化,但是水平非常低。中國的工業化是廉價勞動和外包經濟,這是低水平的工業化。至於信息化,我們的信息化水平也是很低的。羅斯福講四大自由,現在我們要提第五大自由,就是網絡自由。全球化時代是透明化的,前蘇聯經不起透明,一透明就垮掉了,我們難道害怕透明嗎?

政治上,民主是必由之路,但是中國傳統裏沒有民主思想,曆史又長,包袱越大,改革越難,所以要有耐性。國際上估計,中國民主改革快的話需要三十年,慢的話需要一百年。慢一點進步也是進步。總之,中國不可能不走上民主道路,問題是快慢遲早而已。

中國思想界如今的狀況很糟糕,仍然是神學思維、玄學思維,不是科學思維。近來發生的“張悟本事件”“李一事件”等等實例就說明,很多人還在神學思維階段,不會思考。拿醫學來說,什麼西醫、中醫?科學沒有中西之分,科學有一元性。如果承認社會科學是科學,就不能分什麼階級性,也不能分中、外、東、西。如果走不出神學玄學,實現現代化就是一句空話。

客:有些人認為中國人不適合搞民主,另外一些人則公開對民主的價值提出了質疑,認為“要適合中國的國情”。您怎麼評價這些觀點?

主:共產黨內許多重要的知識分子我都認識,他們都是有民主思想的。從專製到民主是曆史發展的必然,不是某個國家要不要的問題。有一位清華大學的教授講,民主不適合中國的國情。其實,要改的是國情,不是民主。民主是自然趨勢,或快或慢總會走這條唯一的正路。我有一次到美國演講,有美國人對我說,你們中國走得太慢了,很著急。我說,曆史進化的尺度不一樣,你們美國隻有兩百多歲曆史,所以著急,老大中國已經四千歲壽命了,所以不著急。

中國有了新興中產階級嗎?

客:《鳳凰周刊》2010年第33期(總382期)發表了一篇值得一讀的文章:《中國為何沒有新的中產階級》。周刊記者訪問了在複旦大學做客的澳大利亞社會科學院院士、悉尼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戴維·古德曼教授,探討中產階級在中國的崛起問題。古德曼認為:“中國社會出現了許多富裕消費者,但是,他們與其說是中產階級,不如說是財富新貴。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產階級。中產階級(國外稱中間階級)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很多中國企業家現在主管的企業都是從黨政工作中發展出來的。幹部退休時,他們的子女變成商人,繼承父輩的地方關係和勢力。權錢交易常常坦率到了讓我瞠目結舌。中國所謂的新型中產階級,很大程度隻是執政黨的造物,而不是經濟自由和思想自由的成果。中國的財富新貴不是新的中產階級,而是未來的統治階級。”您怎樣看這個問題?

主:市場競爭的國家,在工業化達到一定高度之後,全國財富的分配自然地形成上、中、下三個層次。上層是大資本家,人數很少,他們所得是利潤,生活富裕。中層是各種知識勞動者(專業管理人員、科技工程師、自由職業者),人數不斷增長,構成全國人口的大多數,他們所得是薪金,生活安適。這一階層被稱為中間階級,不稱中產階級。下層是工農體力勞動者,他們所得是工資,生活緊湊;技術自動化,工農人數從全國大多數減少成為全國極少數,“藍領”變為“白領”。中間階級是現代社會的創新動力。知識分子是中間階級的主體。他們各有專業,自食其力,貢獻一技之長,換取安適的生活。食衣住行、棄舊換新,仰事俛畜、不虞匱乏。但是,他們積蓄不多,是安適階級,不是富裕階級。中間階級的力量不是財富,而是知識。他們運用知識創造財富,不是利用權力巧取財富。

客:有人指出:中華民國時期,中國已經存在中產階級,不過處於幼稚狀態。您認為這種說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