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幾乎一生都是這樣,處變不驚,也不喜形於色,許多時候看上去有一點冷。他是家中的獨子,備受寵愛。尤其是在他年輕的時候,因為讀書好,有才氣,被保送上大學,偏偏又陰差陽錯沒能進入理想中的院校,養成了孤傲、清高的脾氣,多少還有一點懷才不遇的消極和隱遁。人到中年以後才開始有所轉變,變得比較入世和隨和。他做老師,不少學生都非常懼怕他,在路上遠遠地看見他就趕緊溜掉,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
我媽媽的學生常有到家裏來玩的,有時候還成群結幫,我爸爸的學生就很少到家裏來。偶爾有一兩個上門的,一看就是很有氣質很有主見的,不是尋常之人。我小的時候比他的學生還要懼怕他,因為我的懼怕比他們的更加具體和切膚。別看我爸爸文質彬彬一介書生,平常話不多,但他一樣會發脾氣,發起脾氣來一樣會打人,而且出手很重。我爸爸打孩子是從來不需要“給個理由先”的,對他和他那一代人來說,用打來管教孩子天經地義,打本身就是教育方式的一種,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打孩子更是一件管教與宣泄一舉兩得的事情。
而在那種時代背景之下爸爸心情不好比刮風下雨還要平常。我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弟弟從出生起就一直跟著爸爸媽媽,又是男孩,爸爸從不打他。比起我弟弟,我沒他聽話,也沒他柔順。爸爸打我最生氣我跑掉,也絕不允許我那樣做。他把打了逃掉叫做“販桃子”。他這樣威脅我:“你販桃子我砸斷你的腿!”爸爸常有這種新穎和神來的表達,即使在生氣和發怒的時候也不例外。而且他的許多說法還都有“出典”,有的很精深,有的很民間,常常是雅俗雜陳,讓人聽過不忘。
我第一次聽他說“販桃子”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從來沒敢問過他“販桃子”作何講。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火透了,氣得要爆炸,即使他平息之後,我也不敢上去舊話重提。我自己琢磨,估計桃子,特別是我們家鄉盛產的水蜜桃極易腐爛,不便運輸和貯存,“販桃子”大概有拖得時間越久越不好辦的意思在裏麵,或者幹脆就是指賠本吃虧的買賣,反正是一句威脅性的話。
其實這句話什麼意思並無所謂,隻要一聽我爸爸用惡狠狠的語氣說出來,即使他說的是拉丁語、阿拉伯語或者是塞爾維亞語,我也明白“販桃子”的後果肯定是凶多吉少。我也確實被他嚇住了,寧吃眼前虧,不敢等到他秋後算賬。所以他打我從來不跑,做出堅強的樣子,死扛到底。不過我承認我的確是被他打怕了,或許本來完全有條件成為一個內心馴順的人,結果反而變得叛逆了。
在昏暗的暮色中我見到爸爸,但我絲毫也沒有覺得這樣的見麵有什麼不尋常,當然更不會想到,隨後我和他不到十年的朝夕相處的共同生活中他對我的種種影響,包括讓我一次次嚐到他巴掌的滋味。我和弟弟站在高大的法桐樹底下,在爸爸走近的時候我們齊聲對他說:“你放心!”這句話是媽媽教我們說的,她隻讓我們說這一句話。可是我們開口一說出來顯得那麼前言不搭後語,孤零零的一句話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懸掛在空氣裏,讓我們一時有點窘迫。好在爸爸聽了並不覺得奇怪,他很知情地點點頭,臉上也是明了的表情。那顯然是一句他聽得懂的話,是他與媽媽之間的暗語。我們剛說了這三個字,那些跟爸爸一起走路的人就圍過來,不耐煩地催促他快走快走快走。短暫的見麵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