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淩帝襄是在很久以後,大概是她走累了,不想再繼續了,於是找了一個地方停下來。她在巨石上打坐,起初覺得餓,也索性不管,本以為不久之後自己就會消亡,誰想到體內的幽暗之靈為抵抗饑餓,修為反而因此增進了不少,她在沉默和孤獨中生活了千百年,直到淩帝襄出現的那天。
她還記得那時的淩帝襄,一身墨色的衣袍,仿佛要融在黑暗中,他的眉目俊逸,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來吧,跟著我,你以後都不會覺得孤獨了……”
魔族的人向來邪惡自私,從未有信任和誠心可言,然而麵對淩帝襄的邀請,她隻遲疑了一會兒,便真的站起身向他走去了。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一前一後,卻是不約而同地沉默,良久之後,淩帝襄才緩緩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答:“我沒有名字。”
太長時間沒有說話,舌根僵硬生澀,心底卻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在這個寂靜得讓人發瘋的地方,能夠聽到自己的聲音,能夠有個人與自己說話,都是彌足珍貴、令人欣喜的事情。
戰姝妤這個名字,是淩帝襄給她取的,他說這是形容女子美貌順從的意思。淩帝襄對她很好,他說因為他們都是孤獨卻不可憐的人,他收她當義妹,與她並肩作戰,在幽冥之淵內打下屬於自己的一片江山,他還在她的額間留下了一枚鳳羽花印記。他說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有一天他死了,隻要她還活著,就是把天地劈開,他也要回到她的身邊。
淩帝襄有著稱霸天下的野心,他不甘被命運桎梏於黑暗之中,他要帶領魔軍征服三界六道,甚至打到九重天上,與那位居高臨下的大天神臨淵爭一爭高低。
遙遠的記憶被重新喚醒,那些被塵封的往事,時隔千萬年的光華曆久彌新。她想起了那個昏沉陰暗的天之涯,想起了盛放在異域中的兩朵靈花,之後,一個叫作赤水的女神來了,該帶走的被帶走,該遺留的被遺留,明明生於同一個地方,卻是一個駐足在九重天上眾生敬仰,一個墜入幽冥忍受無盡的孤獨與肮髒。
憑什麼,憑什麼呢?隻憑那一句“你生有魔障”,隻憑那句“留你一條性命”,她便要困於黑暗之中,永生永世都不踏入塵世一步嗎?
戰姝妤望著寂靜的夜,良久之後,喃喃地說著:“我要去找一個人。”
再次見到臨淵,九重天上正舉行著酒宴,他端坐在珠簾翠幕後,英俊的麵容在金獸香霧後顯得模糊不清,卻依舊能看出他優雅從容的身形,紫金神冠綰著銀發,額間一枚淡金的神印,更是平添了無數風華。
清涼的風微微蕩起,麵前的珠簾輕輕搖動,流光溢彩之間,他一直注視著神殿中傾身施禮的女子,玳瑁發飾,環佩叮當,一支金燦燦的鳳釵插在雲鬢之上,舉止間恭敬肅穆,分明是前來彙報災情的洛河女神。
她的手中持著玉圭,圓潤溫軟的聲音回蕩在殿中:“從去年三月起,大地洪水泛濫,致使千萬生靈流離失所……”
他望著她的目光開始恍惚,向來冰冷如雪的容顏竟有一絲鬆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想象著哪一天她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又有多久了呢?他與她已經闊別許多年,卻好似所有的事都發生在昨天。
神殿中,她已經彙報完災情,良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於是抬首疑惑地問道:“神尊,你在想些什麼?”
臨淵頃刻回過神,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雪白的衣袍順著動作滑下,外麵的籠紗在繚繞的仙霧中更加模糊不清。他緩緩邁步走到玉階,白皙微涼的手指撩開珠簾,淡淡地說著:“我在想……是何方妖孽,膽敢冒充神女來到我的神殿。”
若是在從前,滿殿的仙神肯定會驚詫,向來以“本君”自稱的大天神臨淵,為何會自稱為“我”,不過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們自認道法已經夠深,注視人家那麼長時間居然都沒看出端倪,真不知是該說這妖孽修為高深,還是該說她膽大包天了。
殿中的“洛河女神”果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身側的煞氣突顯,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形,墨色的衣裙,長擺曳地,繡著一襲赤紅的花朵。她的長發垂至腰間,僅用兩枚紫檀木簪綰著,豔麗清冷的容顏之間,竟有種顛倒眾生的風華和詭豔。
自從赤水女沉睡之後,世間就再難找出如此出塵美豔的女子了,甚至便是赤水女今日在此,恐怕與這女子比起來,也難以分出伯仲。
身側蓮花座上的仙神飛躍而起,數十道靈力向她襲擊過來,姹紫嫣紅的光芒頓時閃爍在神殿之間,戰姝妤的目光一直望著臨淵,含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墨色的廣袖揮起,不過是舉手之間,那些仙神便此起彼伏地哀號著,在巨大力量的阻擋中倒飛出去。
與此同時,墨色的衣擺隨風飄舞,發出獵獵的聲響,戰姝妤飛身向臨淵攻了過去,繚繞的煞氣在這晶亮純淨的神殿中格格不入。臨淵負手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身形卻在她接近兩寸的時候,翩然倒飛退後,銀色的發絲伴風繚亂,清淡俊美的神情卻一直未變。
他們一前一後飛出了神殿,最終對峙在宮殿的頂端,臨淵靜靜注視著她,劍眉星目,恍若掩著千秋的冰雪,心中卻已將眾生的命數算了一遍,良久之後,才淡淡地問道:“你現在……是叫姝妤嗎?”
戰姝妤笑得很好看,微微挑著眉答道:“神尊大人原來還記得小女,當真是榮幸之至。”
臨淵的神色未變,負在袖中的手卻不動聲色地緩緩收緊,依舊沉靜如水地注視著她,依舊是淡淡的聲音:“你來……做什麼?”
戰姝妤手中緩緩化出長劍,指著他:“自然是殺你。”
臨淵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些許歡喜,些許苦澀,他靜靜地答:“你殺不了我,我也不願與你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