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修譜一事和這個難處告訴了在上海的弟弟,他和我一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說,既然入譜要有家庭的具體材料證明,那麼不知無錫街道派出所裏會不會存有父親的檔案材料,倒是可以一試的。這可是個好主意。新中國成立後,父親小本經營很快破產,沒有工作單位,曆盡坎坷,窮極潦倒,精神壓抑,生存艱辛。我們想他生前在各種運動裏肯定寫過不少交代材料,可能存放在當地的派出所裏,也未可知。但哪個派出所是管他的呢?況且現在城市街道的麵貌變化極大,拆舊蓋新,即使知道是哪個派出所,寫信去問詢這種與他們毫無利害關係的事,誰會來替你查證呢?同時又想,“文化大革命”大亂時期,別說區區的派出所了,就是堂堂的市、縣黨政機關也受到衝擊,材料丟失是很普遍的現象啊!
兩天過去,正在茫無頭緒再次犯難的時候,卻來了一個“突然”。這“突然”是寫小說的人常用的手法,往往是車到山前疑無路,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小說就順利地寫下去了。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無錫的一個弟弟去世後,弟婦曾交給我一些老家的東西,其中有兩張頁麵發黃的名錄,說是家譜雲雲,是父親留下來的。我看過這兩頁又黃又舊的木板印刻,有錢家好幾代人的人名,上麵也未見我父親的名字,而我又不知道我祖父的名字。幾十年裏,我自以為進步得很,有關老家的事我從不打聽,父親也從未向我有個交代,年老的親戚、長輩也都已故去。我曾多次整理手頭的材料,每每見到這兩頁譜頁,總覺得與我無關似的,老想扔掉它們。但每次真要扔的時候,馬上就想到,說不定那裏麵藏有什麼密碼,可能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呢,而且又不占什麼地方,於是又順手把它們夾到筆記本裏了。想到這裏,我很快把它們翻了出來,但是看來看去,所列幾代人名都不認識,所以它們有如密碼,無法破解,難以核對出什麼線索來。我隱約覺得,這兩頁譜頁如果真是家譜,那關鍵就在祖父的名字上麵,他應是我認識曆代親屬的坐標。如果父親生前留下什麼文字材料,提到出身啊、他父親的名字啊,那就接上關係了,但是哪裏會有這樣現成的材料呢!想到這裏我真感到有些絕望了,看來在錢氏家族中我要成為“超生”的黑戶口了,要當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了!
就在這個當口,又來了個“突然”。我突然想起還真有一本父親留下的文字材料呢!父親後來精神受到嚴重刺激,寫有一本“經濟賬”,那年無錫的弟婦把它和幾頁譜頁一起交給了我。我過去略為翻看過,隻覺得這不過是“滿紙荒唐言,幾把辛酸淚”而已。我想這些資料對於我什麼時候寫作小說倒會是有用的,於是就把它放到抽鬥裏了。想到這裏,我很快把這本材料翻了出來,一看封麵,竟然寫著“關於社會主義改造和階級分析,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及批林批孔和批鄧運動清理財政經濟資料”,題目真是嚇人,簡直像是20世紀70年代經常讀到的報紙社論標題!打開一看,封裏寫著祝華主席萬壽無疆的話,後錄了一段對毛主席的頌詞,估計是捉拿了“四人幫”後寫的。接著是一篇“前言”,實際上這是他的一篇小傳,小傳之後,就是“財政經濟資料”,這是他的記憶與幻覺中幾十年來的他人借款與還款的流水賬。於是我迅速回過頭來,快讀他改了又改的自己的小傳。行文很快提到了祖父祖母,這使我的心跳怦然加速,直覺地感到這裏可能會有奇跡出現。接著看到,原來祖父是個造船工人,一身好手藝,平時也種地;祖母紡紗、織布、養蠶。但是他們十多年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錢(銀圓),都被當時無錫城裏某個民族資本家以集資名義騙去辦工廠了。可是正當壯年的祖父得了惡病,於1914年突然去世,父親這時年幼,祖母婦道人家,全然不知去找何人要回投資,夫妻兩人多年的勞動積蓄,竟是分文無歸,受此雙重打擊,她天天晚上躺在床上哭啊哭啊,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我把修譜一事和這個難處告訴了在上海的弟弟,他和我一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說,既然入譜要有家庭的具體材料證明,那麼不知無錫街道派出所裏會不會存有父親的檔案材料,倒是可以一試的。這可是個好主意。新中國成立後,父親小本經營很快破產,沒有工作單位,曆盡坎坷,窮極潦倒,精神壓抑,生存艱辛。我們想他生前在各種運動裏肯定寫過不少交代材料,可能存放在當地的派出所裏,也未可知。但哪個派出所是管他的呢?況且現在城市街道的麵貌變化極大,拆舊蓋新,即使知道是哪個派出所,寫信去問詢這種與他們毫無利害關係的事,誰會來替你查證呢?同時又想,“文化大革命”大亂時期,別說區區的派出所了,就是堂堂的市、縣黨政機關也受到衝擊,材料丟失是很普遍的現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