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的國本之爭,幾乎成了鍛煉東林黨人的一把鐵錘,將他們鍛打得愈發團結,純粹。所有科舉入仕的官員,畏懼清議的貶損,遠甚於皇權的屠刀。
自從張居正身敗名裂以後,再也沒有哪位官員敢無視清議的力量。
萬曆皇帝與他們拉鋸了十幾年後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戰勝他們。
拖無可拖後,萬曆皇帝終於將玉璽蓋在了冊封朱常洛為太子的詔書上,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他聽到帳簾後鄭氏的啜泣:“皇上,你答應過臣妾的。”
是啊,皇帝是答應過,但是這世間,總有皇帝也做不成的事。
萬曆皇帝不由憂鬱地想起自己少年時瞧不起的父親和祖父。
父親雖然懶惰迨政,但是他全心全意任用高拱,毫不生疑,隆慶年間雖然內閣紛爭劇烈,國勢卻在穩定恢複之中。
他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在所有人的話語中,他都是一個固執,可怕,陰森的老人。但他興大禮議,與群臣僵持十幾年,終於將自己的親生父母搬入了太廟。
“其實朕比不上他們啊……”萬曆皇帝痛苦地閉上了眼,“先生,大伴,朕是個不成器的學生。”
福王常洵是鄭氏所生之子,他素來鍾愛,讀書寫字,都親自教授。
他向鄭氏許諾過,一定會立福王為太子。他也是真心實意將福王當作太子教育,抱著福王在膝上給他講史書中的賢君事跡。
說到一半時,他的舌頭突然凍結住,眼前是那個沉肅堅定的男人的身影。
皇帝喝令太監們從禦書房最下的櫃子裏搜出來滿是灰塵的《帝心圖鑒》,若幹年前他說過的那些話,自己記得如此真切,竟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出來。
然而他過去的種種用心隻是害了常洵。
他在冊封常洵為福王的詔書上壓上了玉璽。
身為藩王,不論享用多少田地財富,也隻能被當作豬玀一般教養。常洵學識越豐富,將來的人生就會越痛苦。
時至今日,萬曆皇帝終於在內心深處承認,他隻是個庸碌之君,萬曆初年那些令人稱道的政略,全出自自幼照料他的兩人之手。他隻不過坐享其成,卻因為各種吹捧之言,誤以為是自己的功勞。
“先生,大伴,你們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朕嗎?”
萬曆皇帝蓋完所有的玉璽,揮了揮手,將奏報大臣求見的太監趕走。
他再也不想見到這些人了,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他用力將玉璽扔到了地上,恨不能再踩上一腳。
“反正你們也隻想要一張龍椅可拜,一塊玉璽可蓋章,便如你們所願吧。省得我與你們相看兩厭。那些真正侍奉過朕的人,朕早已失去了。”
他負手看向窗外,不期然回憶萬曆二年,他頭一回隨著先生和伴伴私自出宮,駕幸翰林苑的事。
翰林苑樓上飛來一雙玉燕,池塘中生出並蒂玉蓮。
少年的萬曆皇帝雀躍奔走,驀然回首,夕陽下柳絲如織,先生和大伴相視而笑。兩人正是意氣風發的時節,滿麵華彩,眼中隻有彼此。
十幾年的國本之爭,幾乎成了鍛煉東林黨人的一把鐵錘,將他們鍛打得愈發團結,純粹。所有科舉入仕的官員,畏懼清議的貶損,遠甚於皇權的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