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說你為什麼不寫通俗文學賺錢呢?有朋友說你為什麼不一稿多投呢?有朋友說你這麼癡情文學藝術，付出的與得到的不成正比，你是不是該換一種生活方式呢?
其實我寫作是因為我不得不寫，因為寫作可以使我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為寫作使我內心感到輕鬆、愉快。我可以沒有可靠而舒適的物質生活，也可以沒有朋友沒有上帝，但不能沒有寫作。因為寫作才是我的生命我創造的力量和才能。
這些天杭州正在召開西湖國際遊船節，從報紙上看，開幕那天下午柳浪聞鶯公園彩旗飛舞，鑼鼓喧天，洋溢著歡快的節日氣氛。晚上卻是絢麗的焰火與彩燈裝飾的仿古畫舫，把夜西湖點綴得格外迷人。然而這些天我既沒有去西湖看遊船，也沒有去西湖看焰火，我是去了杭州城裏的幾家圖書館。
我首先去的是在大學路的省圖書館。省圖書館離我母親住的地方不遠，我看完圖書就可以去看望她老人家。再說我從初中一直到高中畢業，省圖書館是我經常去的地方，它使我感到親切，我對它的內部結構了如指掌。那裏的閱覽室桌子，曾經留下我不知多少個青春好時光，我總是在那裏翻閱報紙和雜誌。後來考上了大學，我就喜歡到大學的圖書館去，省圖書館就去得少了。
這些年由於自己家裏的書越來越多，報刊雜誌也訂了不少，還有編輯部的贈寄，差不多有三年沒去圖書館了。但年初由於我要去美國，我就把這一年的報刊雜誌節省了。現在我有半年多沒有正經讀一本中文雜誌了。我輕車熟路徑直就找到了多年不來的中文期刊閱覽室。這裏有幾十種文學刊物，它們一本一本安靜地擺在書架上，我看到它們就像看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一下子就拿了五六本到桌子上，我翻了一本又一本，幾乎就靜不下心來讀任何一本雜誌。但每本的目錄我都瀏覽了一遍，有些篇目還很能吸引我。尤其是看到熟悉的作家的名字，就會盯住讀上一段。我這樣的閱讀方式，就像個局外人觀文壇的熱鬧。熱鬧觀過了，我就必須回到生活中回到書桌上去了。
我從省圖書館出來，拐一個彎就到我的母親家了。我母親今年歲了，她要煩我，我無論如何也要忍住不與她爭論。我這樣想好才開始敲門。母親聽見門鈴，全是肥皂泡的手來開門。她一見是我就說:“怎麼今天不寫作啦?”我說我還沒有想好寫什麼?
“你不要再寫下去了，你再這樣寫下去你的脾氣越來越壞，你知不知道?”母親一邊洗衣服，一邊說。
我說不知道，我的脾氣壞在哪裏?
“你越來越孤僻，你無法跟家裏人溝通，你再這樣下去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母親說:“我們不知道你寫了些什麼，但你這樣神經質地寫下去，我們不放心。”母親退休前是一個醫生，她對自己的職業是滿意的，甚至可以說熱愛。她剛開始退休的時候，幾乎有點無所適從。她喜歡和她的病人在一起，喜歡看他們的病是怎樣經過她的治療一天一天痊愈起來，喜歡病人們一聲一聲親切地叫她沈醫師。可是她現在退休了。她退休後就有更多的時間來煩我。
其實母親年紀輕的時候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年紀一老就變得會嘮叨了。母親再說什麼我隻好當作沒聽見，我不想頂撞她也不想讓她老人家生氣。我走進母親的臥室，那裏的書桌上有我一張歲時拍的彩色照片，那張彩色照片被我父親拿去照相館放大到十二寸後，就一直留在他彳汀書桌上的玻璃板下了。我知道我的父母愛我是在內心裏，但表麵上從不顯露出來，以至於很多年都讓我誤以為他們不愛我。
母親的臥室我是很少進去的，她愛幹淨生怕我身上的灰塵和細菌汙染了她的房間，她見我進臥室就要求我把外衣脫掉，要求我不要坐在床上不要東西亂丟。她像要求她的外孫女那樣地要求我。
其實床上我是不會去坐的，東西我也不會亂丟。我唯一喜歡母親臥室的地方，就是她床邊的這一張書桌和書桌裏的所有抽屜。當然翻她的抽屜她會不高興。她有許多秘密是不願意我們知道的，就像我們有許多秘密不願意讓她知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