璦蓁道:“藝術的殿堂裏是沒有微小得可以被原諒的錯誤的。這就好比建造一座大廈,任何一個地方有了瑕疵不但可能影響整體結構的完美,嚴重的還可能使整座大廈坍塌。”
帷源睥睨著她,“你怎麼聽出來的?”
璦蓁決定殺殺他的銳氣,笑著聳聳肩,“我隻是瞎猜罷了!”
果然,帷源的臉頃刻變了色,“你耍我?不對,你一定是個內行!”
璦蓁眨巴眼睛,“我就是瞎猜的。”
這回帷源竟然沒有發火,“你隨便猜都猜出來了,可見道行之高。拜托了,幫幫我!”
此後,帷源便偶爾會找璦蓁討論音樂方麵的問題。那時的他總穿一件白色的襯衣,虛心又安靜。他的思維相當敏捷,璦蓁的一個不經意的建議就能引發他滔滔不絕的靈感,有時候一夜之間,他便會一氣嗬成地寫下一首優美動聽的曲子或者一篇洋洋灑灑的評論文。當璦蓁開始對他稍微留意的時候,便發現到處都是議論他的聲音。他通常白天睡覺,晚上作業。會費勁心思為福利院的小朋友製作玩具,卻穿著拖鞋出席那些莊重而無意義的學生大會,在課堂上打著呼嚕下課後卻攔著教授問上一長串稀奇古怪的專業問題,甚至以一等獎獲得者的身份缺席科技作品大賽的頒獎儀式……璦蓁多次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這和那個梳著流氓頭,站在樓門口對女生吹口哨的花花公子鬱帷源是同一個人嗎?
星期六的晚上,璦蓁正在寫一篇有關職工持股的論文,電話鈴響起,是桑檸打來的,“璦蓁,明天我想去找你,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白天我要去孤兒院,晚上來吧,鑰匙在老地方。”
掛了電話不久,電話鈴又響了,那邊卻傳來了帷源彬彬有禮的聲音:“淩璦蓁,我新寫了一首曲子,你幫我看看。”
璦蓁說:“我下周一去學校,十點下課。”
帷源道:“我等不及那時候了,要不是這麼晚了,我巴不得現在就去找你。”
璦蓁笑了,“你自己寫的曲子自己喜歡就好了,不一定要吹毛求疵。”
帷源道:“是誰說藝術殿堂容不得瑕疵的?”
璦蓁無語了,“明天我有別的事情,你先發到我郵箱吧。”
第二天早上,璦蓁收拾好東西下樓,帷源走了過來,接過璦蓁手中的包。璦蓁疑惑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帷源走在前麵,頭也不回,“陪你去孤兒院啊。”
上了班車,璦蓁挑了靠窗的位置,帷源便在她旁邊坐下。
“你怎麼坐這麼後麵?”帷源體貼而又埋怨,“這裏去二裏山路程不短,坐前麵顛簸小,不容易暈車。”
璦蓁不答話。
接觸幾次下來,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不理人了。帷源知道她有時候不說話不是因為傲慢,而是因為她不習慣應付不喜歡的話題,於是便轉而言他:“我的曲子怎麼樣?”
“我還沒看。”
帷源一頓,卻沒有生氣,“好吧!我隻當和你一起去看孤兒院的小朋友,散散心。”
汽車在市區穿行了很久後,緩緩駛向了郊外。
帷源問璦蓁:“我聽說這兩年來,你每個周末都去孤兒院做事。為什麼?”
璦蓁輕輕一笑,“因為我就是孤兒。”
認識她的日子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聊起有關自己的私事,帷源竟有些感動。他正要張嘴說話,汽車卻已經到了,一個急刹車,璦蓁的身體向前麵一傾,帷源眼疾手快地摟住了她。璦蓁抬眼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目光裏流淌著一片溫暖。
孤兒院坐落在二裏山腳下,風景宜人。璦蓁一進門,一大群孩子便圍上來。璦蓁便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向他們的住處走去。帷源覺得無聊,便在孤兒院附近轉了轉。但風景再好一個人也孤單,他沒走多遠又轉了回去。
走回孤兒院,他遠遠地便聽到一陣陣笑聲。透過玻璃窗戶,璦蓁正在講童話書上的故事,周圍圍滿了一大堆神情專注的小朋友。帷源的目光落在璦蓁身上,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一張恬淡的臉。
璦蓁放下了手中的書,伸手去抱病床上的孩子。帷源連忙走進去說:“我來吧。”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琴房。帷源看向璦蓁,“你給小朋友彈曲子?”
璦蓁神秘一笑,打開琴蓋,動人的樂曲便從琴鍵落了下來。帷源正彎腰回答一個小朋友的問題,身軀在半空突然停頓了。
“你彈的是我的曲子,你看過了,且記住了……”
璦蓁抿嘴笑著。
“不對……你修改過,比之前的更好了!”
璦蓁仍舊不說話,直到一曲結束停下來,方才抬頭看他,“覺得怎麼樣?”
“簡直是太棒了!”帷源的眼睛閃著光,“真沒想到,你竟然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璦蓁合上琴蓋,走到他身邊,“曲子很清新,很像初戀愛人的淡淡傾訴,有沒有想過配首小詞?”
“小詞?”帷源意外地說,“這個我倒沒想過。”
璦蓁笑著點點頭,“曲子你記住了沒有?我能幫忙的就這麼多了。”
帷源立刻答道:“記住了。就算我死了,也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吃過飯,帷源便提議到後山走走。二裏山其實隻是一個很小的山頭,上山的路很陡峭,周圍都是茅草,山頂隻有一塊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地,以及一片數得過來的樹林。帷源好不容易才跟上璦蓁的腳步,氣喘籲籲地說:“你走得也太快了,健步如飛啊!”
璦蓁低頭看他的鞋子,說:“誰叫你這麼沒經驗,出門還穿皮鞋。”
帷源說:“我哪知道出來要爬山的,隻當在那些小孩子麵前很威風神氣,當然要穿得很正式了。”
璦蓁見他滿臉委屈,撲哧笑了。帷源向前一步,和她並肩站著,順著她的目光向遠方望去,“你在想什麼?”
璦蓁卻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道:“鬱帷源,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從小就喜歡建築設計,我一直夢想著將來做一名傑出的建築師,揚名國際。你呢?”
璦蓁微微笑,“小時候,桑檸經常纏著我問這個問題,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過這些,隻記得爸爸說過希望我能夠像他那樣做外交官。後來跟桑檸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我才漸漸明白,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在高中的時候看過一些報紙雜誌的文章,對我國剛剛發展的金融市場很感興趣,便學了金融,希望將來出國深造,再回國做一個金融學家。雖然我沒走我爸爸期望的路,但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也會支持我的!”
璦蓁轉頭,見帷源聽得出神,便問道:“你知道桑檸的夢想是什麼嗎?”
帷源搖頭。
璦蓁笑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理想總是在不停地變化,巴不得全世界的事情都嚐試一下才好。不過我總覺得,在她心靈深處一直有一個她很堅持的東西。”
“你知道那麼多童話,也是受了桑檸的影響吧?”
“這倒不是。隻是,孤兒院的小孩子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我弟弟,忱兒。”璦蓁雙手抱在胸前,春風把她的頭發吹動起來,她的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他以前特別膽小,生了病又不肯吃藥,非要媽媽給他講童話故事他才肯乖乖吃藥。爸爸媽媽去世那段時間,他又生病了,那段時間內都是我給他講故事。我講的故事都沒有媽媽講得好聽,可他每次還是乖乖地把藥都吃了。”
說到這裏,她仿佛已經被回憶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帷源站在她身邊,也不說什麼,直到他看到天空飄來的烏雲越積越多,才說:“看樣子要下雨了,我們趕緊下山吧。”
璦蓁跟著他往山下走,走了幾步,豆大的雨點便打到他們身上。帷源一把拉住璦蓁,“不能再跑了。這裏下山得半個小時,我們會濕透的!”他環視了一下四周說:“跟我來。”
他們來到一個小山洞口,帷源說:“先躲一會兒,這種雨來得急去得也急。”
小山洞非常窄,他們必須緊緊地蜷縮起來才能全身躲進去。雨越下越大,風聲在林間呼嘯,讓人不寒而栗。璦蓁的身邊有泥水彙集而成的小水流淌過,帷源見了,便向一側偏了偏,給她騰出了一點位置,免得泥水弄髒她的裙腳。
璦蓁的頭發已經濕了部分,淩亂地搭在前額上。雨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滴。為了騰出地方,帷源的身體微微向左傾斜,後背也因此濕了一大部分。風雨越來越急,接著雷鳴電閃。
帷源和璦蓁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透過對麵的小樹林,一道電光閃過。在炸雷從天而降的一刹那,他迅速伸出手去,緊緊地捂住她的耳朵。她驚訝地抬頭,正迎上了他那雙目光灼灼的眼睛。雨霧迅速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透過這所有的風雨迷離,她仍舊能夠清晰地分辨出那雙眼睛裏麵含著關切、勇氣和不顧一切的堅定。
她抬頭,注視著他,嘴唇翕動著,但是字字句句都哽咽在喉嚨說不出來。
他的嘴唇張合著,聲音很小卻很清晰,就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滴答滴答地落到地裏,“你的耳朵不能再受傷了。”
風停雨住,兩人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下走去。帷源不時回頭等璦蓁,見她提著裙擺,深一腳淺一腳的,不禁哈哈大笑,“你別提著裙子啦,沒有用的!”
璦蓁彎腰一看,果不其然,裙腳上早已細細密密沾滿了泥水。見帷源站在那裏等她,便向著他的方向走去,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
帷源雙手抱在胸前幸災樂禍,“平時見到你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這會兒這麼狼狽,還真有意思!”
璦蓁走到他跟前,放下了裙腳,雙腳用力地踩到他麵前的那個水窪裏,裏頭積存的泥水頓時四處飛濺,帷源還沒來得及閃躲,泥漿便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頭上、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他一扭頭看璦蓁,正要怒吼,發現她也沒有從自己的惡作劇中幸免,平日裏瘦小白淨的臉上流淌著髒兮兮的泥水,而那雙蒙蒙的眼睛,卻含著勝利的笑。
“好啊!”帷源大叫著,“你先挑釁,可怨不得我……”
他話音未落,璦蓁已經再次先發製人了,她的頭扭到一邊去,腳則伸進水坑裏不停地踩踏著。帷源見狀,哪管皮鞋草鞋的,也把腳伸進水窪踩踏。開始隻是踩水,後來就變成了踢水,再後來則成了潑水。等兩個人笑夠了,潑夠了,早已分辨不出彼此的眉毛鼻子,隻剩下兩個渾身濕漉漉的泥人,眼睛一眨一眨。
回到山下,洗完澡,璦蓁換上了四十歲的胖院長的衣服,而帷源則換上了汽車修理工的,兩個人便這麼坐車回城了。下車後,帷源和璦蓁一前一後地在一個大樓前的小廣場上走著。
帷源伸手指著那棟樓問璦蓁:“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璦蓁點點頭說:“這就是馳名中外的長河集團。他們擁有雄厚的資本、科學的管理製度、優秀的人才儲備,是當前北京乃至全國排得上號的大企業。”
帷源說:“長河集團的前任董事長叫許長河,現任董事長是他的女兒,叫許靜如。長河集團在許長河那裏創立,在許靜如手裏發展壯大,這父女倆都具備難得一見的商業眼光和魄力。”
“你對他們了解很多。”
“是啊。”帷源仰著頭,看著那座大樓,“我關注他們很久了。我一直希望將來能夠開創我自己的事業,我是學設計的,或許將來會有機會和他們合作。”
“你想創業?”
“是的。當今中國到處都是商機,生於這個時代,我不想辜負它給予我的機遇。”
“我支持你。”璦蓁一邊點頭,一邊伸出一隻手去,“偉大的鬱建築師,幸會!”
帷源笑著握住了她的指尖。她的手指修長而柔軟,冰冰涼涼。帷源緊盯著她,說:“答應我,那一天,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分享。”
璦蓁想也沒想便答應了他,“鬱帷源,記得你說的話。別等你成名了,第一個把我忘了。”
“我到死也不會忘記你。”帷源急切地說。
他的認真勁兒逗得璦蓁笑了。璦蓁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背影,在流淌的燈光下,他的身軀和他的夢想一樣高大挺拔。
“鬱帷源。”她突然叫住他。
“嗯?”他轉過頭來。
“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