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實在是想不出這謎底,隻好如實地告訴媽媽,“我猜不到。”
媽媽釋然一笑:“也難怪你猜不到,老話說,一個人藏起來的東西,一百個人都難找到。媽實話告訴你吧,是木月文當年送給媽媽的那些墨寶,如今居然值錢了,有一個天浦縣的大商人一下子在媽媽手裏買走了二十幅,然後就丟給媽媽一張二百萬的支票,真是天睜眼啊,媽媽苦了一輩子,一下子就發了筆橫財,中了大彩了!第二天我就到鄴市買了房子,媽媽一直就想到鄴市去住,這下總算隨心如意了,要說這還得感謝木月文啊,當年要是知道他的字畫這麼值錢,我讓他多寫幾幅該有多好!”
我的頭轟轟響了兩聲,剛要開口說話,嘴巴卻怎麼也張不開了。
“哎呀,厭蛋,你這是怎麼了?……”
我聽見媽媽焦急地喊我小名,而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後,已經躺在床上,我媽媽正用浸冷的毛巾擦我的額頭,嘴上喃喃道:“怎麼剛到家就暈過去了,許是路上跑累了吧?你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厭起來沒完沒了……”
也許我真的病了?生病也是一種休息,躺在床上,還能讓媽媽為我擔憂。
媽媽手中的冷毛巾讓我突然清醒了,我看著她,心裏說孩兒回來晚了一步,否則那二十幅木月文的書法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出手的,您得了兩百萬就歡天喜地了,要知道它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是兩千萬的價值。可我嘴上卻無力把這些話說出來,我怕嚇著媽媽,真的,我媽媽身為地方戲名角,雖然在天浦縣是個遠近聞名的人物,但跟外邊的大千世界相比,她仍屬於沒什麼見識的人。
媽媽幫我擦完臉,轉身去衛生間洗毛巾,我聽著水池裏嘩嘩的流水聲,想著該怎樣跟媽媽談有關木月文書法的行情,讓她既不驚訝,又不致於後悔得晚上睡不著覺。我這次回家是打著專門看望母親的旗號回來的,盡管我心裏知道主要目的是為了查詢木月文那幅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準備起拍的字畫,與我家裏珍藏的那幅幾乎如出一轍,我感覺蘇富比拍賣的那幅是贗品,木月文怎麼可能同時畫兩幅一模一樣的作品呢?藝術家最看中的是創新,雷同是藝術創作的大忌。可我決不能把此次回家的真正意圖說出來,那會很傷媽媽的心,“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不愁。”這是我小時候媽媽經常掛在嘴邊上的話。
我已經五年沒回家了,其實我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媽媽,但我所從事的行業不可能讓我一夜暴富,奔波而賺的小錢隻能糊口,我經常發愁,不知何時才能完成自己的資本積累,要是我積攢了一定的錢,會買房子把媽媽接到自己身邊,或者給媽媽在鄴市買一套好房子,讓她安度晚年。幸而我沒有許諾,否則就成了空頭支票,讓我麵對媽媽自己購買的房子時會多麼汗顏。
作為演員的媽媽一生收入甚少,過去縣劇團是要飯的單位,演員隻給百分之六十工資,另外一部分要靠自己創收,我爸爸是劇團的司鼓,比我媽媽收入還少,我十六歲那年爸爸和媽媽隨縣劇團去鄉下演出,不知是中了風還是著了涼,回來上吐下泄,去醫院的路上就一命嗚呼了。一切以後,我媽媽不過是一個孤單的女人,一個寡婦,無親無靠,家庭的所有重擔都是她一個人扛著,當生命中的這一刻來到,隻剩下對逝者的無奈,此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逝者的在場並非真實,他的不在才是唯一的真實。我媽媽每天在舞台上風姿翩翩,嗓子都唱啞了,仍然隻賺得我和她糊口的活命錢,我們始終住在縣劇團的舊式筒子樓裏,幾戶人家用一個廚房和廁所,彼此之間都沒有秘密,哪個屋裏傳出屁聲都知道是誰放的。我媽媽經常在半夜裏感歎何時能有自家單獨的住房,她有腎虛的毛病,半夜起來小解要在公用廁所門口等半天,要是裏麵的人正在出恭,她就要等上許久,否則她這邊一走,那邊不知何時又來了出恭的人,等輪到她的時候,膀胱都憋出炎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