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燃香霧中藝 (7)(1 / 3)

蘇軾正式研究佛教,也是在他初步宦海,任大理評事(掌管刑獄的京官)簽書鳳翔府判官(佐助州官掌管文書)的時候,初習佛於同事王大年。他在《王大年哀辭》中說:“嘉祜末(1061年),予從事歧下,而太原王君諱彭字大年監府諸軍……予始未知佛法,君為言大略,皆推見至隱以自證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

東坡初入空門時,與其說他重在佛教的信仰,不如說是重在人生哲理的探求。他的作品最早寫到佛教題材的,是嘉祜六年(1061年)所寫的《鳳翔八觀》組詩。其第四首《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雲:

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

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

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

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

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

見之使人每自失,誰能與結無言師。

《維摩詰所說經·入不二法門品》敘述維摩詰向文殊等八千菩薩提出“雲何菩薩入不二法門”的問題,法自在等三十位菩薩皆用“言說”表述,維摩詰不置可否,於是三十菩薩要文殊表示看法。文殊說:“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文殊說畢。又問維摩詰:“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默無言。文殊讚歎道:“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言語,是真入不二法門。”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而所謂不二法門在諸法門之上。蘇軾詩文所引釋典,以《維摩詰所說經》為最多,本詩僅是個開端,維摩詰居士示病於外而智慧充實於內,亦最為東坡所佩服。

蘇軾滿腹經綸,天才高峻,但在宦海中卻屢遭沒頂之災。究竟原因,在於蘇氏不投機取巧,不左右逢源,獨立不倚,剛正招禍,“道大難容,才高為累”(見《李方叔祭文》)。其妾朝雲嚐謂:“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也夫子自道:“賦性剛拙,議論不隨”;“不善俯仰,累致紛紜”。正因為如此,他半世生涯都隻能在政治鬥爭的夾縫中過日子,動輒得咎,也正因為如此,他對佛老(老莊)思想(尤其是禪學)產生了濃厚的學趣,養成了隨緣任運,安然灑脫的人生態度。

東坡之喜禪,首先是要求靜心。現實世界帶給他無窮的苦悶和煩惱。在佛教中,他找到了擺脫這些苦悶和煩惱的方法,對人世進行超然的冷靜觀察,從而對一切苦難都無所掛礙,無所顧念,跳出矛盾糾纏之外,達到心泰神寧的妙境。物我兩忘,身心俱空。他入禪院,與其說是求佛佑,不如說是尋求內心的寧靜,亦即“淨心”、“安心”是也。

東坡前半生對佛教感興趣,與僧人交往,隻不過是文人當時以談禪為高雅的風氣使然。嘴上說禪,其內心卻是以“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的正統儒生、正統士大夫自命。《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詩就是明證:

天欲雪,去滿湖,樓台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圓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哺。

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遊淡簿歡有餘。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此詩確為佳作,山水如畫,清新而微寒之氣撲麵而來。這就是蘇軾通守錢塘,到官之日,即訪詩僧惠勤、惠思之作。名為找和尚談禪,實則到孤山尋詩。倘若子瞻此時像那些懷才自負,驕縱狂妄的士大夫;或是逐利失利,沽名成空的貪官那樣,借談禪來醫治自己的心病,那麼,肯定表達不出這種清寂的意境,淡薄的歡娛。也難以用客觀的筆觸,去淡淡勾勒禪房和浮圖。

所以,用“名尋道實自娛”這句詩來概括蘇軾前半期的禪學生涯,大概是恰當的罷。在這段時期,他的詩文更多地強調了禪學與儒學的一致性,認為“台閣山林本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禪。”(見《次韻參寥寄少遊》)按《維摩詰所說經》雲:“一切文字即解脫相,勿離文字求解脫也。”《妙法蓮華經玄義·卷五》亦雲:“文字是法身氣命,讀誦明利是圓家數息。”禪宗則強調心印,“見性成佛,不立文字。”蘇軾折衷了佛門各宗的觀點,而強調了“雖居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換個說法就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這正是南北朝以來封建士大夫所肯定了的政治與宗教的統一。蘇氏讚同這個觀點、這種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