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隻剩下修拉和季曉安,為了確保前進速度,修拉先背季曉安走一段前麵的坡道,等路變平整一些,他再扶著他走,也能適當休息一下。期間季曉安果然問到修拉背後的傷口,不過他隻回答沒事,季曉安雖然有所擔憂,但也不好婆婆媽媽地問,而且修拉看起來狀態的確很好,至少比他這個“殘疾人”好。
就這樣兩人從金字塔群外圍的矮樹林出發,往東邊低地的雨林裏去,過了一片藤蔓叢生的複雜地段後,下午不知不覺就過去大半,這時樹林頂端開始能看見徐徐冒出的炊煙,他們順利到達瓦夏克所說的那個邊陲小鎮——博南帕克。
這是個容易被人遺忘的小鎮,它位於潮濕的原始森林深處,默默無聞,隱蔽而簡陋。茂密的原始森林在這裏達到最深,徹底地吞噬著它,茁壯而修長的青藤環繞著經年曆久的古老建築,讓它看起來幾乎完全與世隔絕。
鎮口連接外麵隻有一條林蔭小徑,季曉安和修拉順著那條小徑走進鎮子裏,兩旁錯落的房屋門口並沒看見幾個人,大多都是衣著樸素的婦女,正坐在台階上一邊編織藤筐,一邊悠閑地互相交談。而她們腳邊散落著各種藤框成品或是半成品,暗示這座小鎮主要的收入來源。
當季曉安和修拉走進來的時候,她們抬頭好奇地張望了兩眼,顯然這地方不乏有行人經過,所以她們隻以為是大城市來的商旅,便衝兩人友好地笑了笑。
有三兩個孩子打鬧著從屋子後頭跑出來,看見有外人進了鎮上,他們也顯得既大方又有禮貌,其中一個小孩兒還主動上前詢問,“請問客人是要買筐麼?我們鎮上的筐可是最結實好用的!”
另一個小孩兒拿胳膊捅了捅他,“哎呀客人什麼都沒說呢,你著什麼急?不一定是買筐的啦,還是讓長老爺爺來招呼客人吧!”
說完小孩兒憋著奶聲奶氣的聲音就衝某個方向吆喝,“長老爺爺~長老爺爺~快出來啊,有客人來啦!”
這小嗓門十分嘹亮,整個鎮子幾乎都能聽見了。不一會兒最靠外邊那屋子的門打開,一個須發皆白的長胡子老者顫巍巍走出來,“有客人?這就來,這就來!”
老人杵著個拐杖,步伐雖然不怎麼穩當,但步速卻還比較快,能看得出身體硬朗,說話的語氣也精神十足。他走近後,抬手撩起長眉,對著修拉和季曉安上下打量。
“這裝扮……二位客人可是從太陽之城遠道過來的?”
太陽之城?季曉安看了眼修拉,修拉回答,“對,我們正是從蒂卡爾來的行商,今天時候太晚,想在鎮上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當然方便!”
雖然對方不是來做生意的,但那位長老卻反而比做成生意更加興奮,“我們鎮上已經很久沒有過太陽之城來的貴客了,二位到這裏就是博南帕克的榮幸,別說借住一夜,就算是常住也完全可以的!”
長老殷勤地說著,帶領兩人來到一間小屋,他們前腳才剛進門,後頭居然就已經跟了好些人,都是這鎮上的居民。也不知消息是怎麼傳得這麼快,他們似乎都知道了修拉和季曉安是從蒂卡爾城來的,所以表現出異常強烈的熱情。
不用長老吩咐,就已經有農婦爭先恐後送來新鮮的吃食和剛熬好的玉米羹,這屋裏的床隻有一塊木板,有人看見後立即回去找軟墊和蓋布,甚至還有個小夥子主動給季曉安送來一根打磨光滑很是趁手的拐杖。
這待遇讓季曉安受寵若驚,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免費午餐,總覺得這裏的人熱情過頭很是反常。
不過接下來長老的介紹卻讓他有些明白了原因。
他給他們安排的這個房間,據說是以前戰亂時候尤卡坦軍長官們暫時借助和議事的地方。以前博南帕克鎮因為太不起眼總是被遺忘,不隸屬於任何大國,也因此飽受周邊小部落侵擾,尤其帕倫克內亂那段時間小鎮更是暗無天日。
博南帕克層試圖尋求庇護,但又因交不起貢資而不被接納。後來尤卡坦帝國占領帕倫克城,將小鎮納入保護範圍,民眾自那之後終於得以安居樂業,兩百多年沒再有過戰爭,這個房間於是也就閑置了。
但是為了紀念當時給他們帶來和平的尤卡坦帝國駐紮軍,這間房屋。又一直被保留下來,直至現在。
房間雖然隻有十多平米,但房間的內牆布滿了壁畫,壁畫中的人物高*真,整個建築內牆的壁畫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且像尤卡坦文字的閱讀順序一樣,從左到右地發展。據村長介紹,這也是村裏一代傳一代畫上去的,他們不怎麼會寫字,就用繪畫的方式來記錄曆史,也讓子孫不忘過去。
其中有一幅,長老介紹是最新畫上去的,叫作《凱旋圖》。那副凱旋場麵表現在一個建築物的台階上:盛裝的勝利者頭戴各式獸形頭飾,手持長矛和火把佇立在台階的最上層,正中央站著的是頭戴羽毛頭飾的軍事首領。
“這就是我們偉大的國王尤卡坦圖蒙二世。”長老不無虔誠地說,對這位國王的統治相當感恩戴德。
季曉安看一眼修拉,修拉隻是平靜地看了看,就略過去了,似乎並不以為然。
那副畫是上下構圖的,國王在最上方,台階的最下層還站著一排勝利的武士,他們手持武器看守著一群赤身*、瘦骨嶙峋的俘虜。這些凱旋者一個個頭戴高聳的頭飾,身著華麗的戎裝,體魄強壯,精神飽滿,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勝者與敗者,形成的視覺反差觸目驚心。
“……這畫得好逼真啊,長老,畫畫的人是見過圖蒙國王麼?”
長老搖搖頭,“也沒有。我們這小鎮裏的人多半都沒出去過,也沒什麼見識,不怕您笑話,這些畫有些是真的,有些都是畫匠想象出來的。”
季曉安了然地一點頭,“實際的圖蒙國王也是個威武的英雄。如果他能到這裏來,看見你們的畫,想必也會非常高興的。”
“是啊!”長老渾濁的雙眼頓時有些發亮,“貴客一定見過國王本人吧?若是我們鎮上的人也能見過國王陛下親自駕臨,那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啊!真希望我還能活到那一天。”
“會的。”季曉安微微一笑。
聽見這話,修拉像是無意瞥了季曉安一眼,不過他並沒說什麼。
看完壁畫,屋子裏也收拾幹淨了,床鋪換上新的,有個婦女在旁殷勤地詢問,墊子是要厚一點還是薄一點,修拉看向季曉安,季曉安愣了下反應過來,“那就要厚一些的吧。”
那婦女於是高高興興又鋪了一層,他們這兒的床墊是用布縫成外罩,裏麵塞各種細草料做的,雖然很樸素,但看起來卻很柔軟。
“二位貴客請先休息,傍晚時候鎮上會有活動,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跟大夥兒去一起熱鬧熱鬧。”
季曉安挺詫異的,這小鎮上還舉辦活動呢?
正在鋪床墊的婦女攢了攢手,滿麵紅光,愉快地接下長老的話,“是啊是啊,我姐姐的孩子今天舉辦‘落神禮’,若是能有太陽之城的貴客賞光賜福,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的!”
等到他們出去,季曉安問修拉,“‘落神禮’是什麼?”
“就是成人儀式。”
季曉安明白了,又經過進一步詢問,才知道原來在這世界的大部分地區,男孩長到十六歲,女孩長到十二歲,就會舉辦名為“落神”的成人典禮。
臨到傍晚的時候,外麵開始傳來熱鬧的人聲,季曉安從窗口張望,修拉看他躍躍欲試的神情,忍不住一笑,“想看就去看看吧。”
季曉安正要拄拐杖,卻聽修拉不鹹不淡地道,“誰準你自己去了?”
他說著走過來,虛扶住季曉安左手,季曉安略有些詫異,他以為修拉對這些事不會感興趣的。
修拉看出他想什麼,挑眉道,“上位者應該充分了解屬地居民的生活狀況,才能對他們的基本願望予以滿足,這不是你說的麼?”
“我什麼時候……”
季曉安頓住,旋即展顏一笑,“哦原來是這樣啊!我說一句話,你還真能理解出十句來,很有當國王的潛質嘛!”
他是想起之前跟長老的那段關於圖蒙國王的討論了,但像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其實也是不太合時宜的。修拉諒解季曉安不知道這個中複雜,隻是無奈地一搖頭,“還好是在博南帕克,否則這話被有心人聽見,也可以算大逆不道了。”
季曉安聞言也緊張起來,他之所以這麼輕易說出來,一則是朋友間調笑的成分在,二則是上次禮祭日隻看到修拉這一位王子,而據說禮祭日是所有權貴都必須出席的重要典禮,季曉安於是就默認地理解為修拉是現在唯一的王位繼承人。
但從修拉的話看來,好像並沒這麼簡單,這水果然很深,季曉安想還是不去探究了。自古以來奪嫡之戰都是最殘酷黑暗的,他絲毫不想淌這渾水。
但是此時的季曉安根本沒想到,他鞋都已經濕了半截,這趟渾水已經淌定了。當然,這是後話。
兩個人也不用向人打聽,直接跟著笑鬧的人群就找到了活動地點。那是一棵大榕樹下的空場地,中間活動的主角似乎還沒來,邊上已經圍了一圈觀眾。
不多一會兒,某一側的人群朝兩邊分開,依次走進來幾個人。
打頭的那個是個中年男人,瘦小個頭一身原始裝扮,腰間圍著塊棕色獸皮。手臂、腿部、額頭用藍色染料塗上形狀不一的複雜花紋,頭頂還戴著彩色羽冠。他走路的姿勢端正,表情肅然中帶著嚴厲,季曉安猜測可能是儀式主持人。
而後走來的三個人就是接受成人禮的男孩和他的父母了,男孩走在父母中間,與先前的中年男人一樣,也是上半身□□,下身隻圍著一截獸皮,不過看花紋是虎皮,顏色更鮮亮一些。
人群中有人低聲說,“安靜,安靜,開始了,快看阿其薩滿。”
季曉安這才知道,那所謂的主持人原來是位薩滿巫師,似乎在當地人眼中頗有威信,他一抬手,人群就立刻鴉雀無聲,大家都屏住呼吸虔誠地注視著那位薩滿一舉一動。
隻見他喁喁念了幾個短語,伸出手指從左到右虛劃了一條弧線。隨即就有兩個壯年男子從榕樹後出來,拿著樹枝綁成的“掃帚”清掃地上的落葉,他們動作嫻熟利落,很快就把落葉全都掃到榕樹後麵。緊接著又有兩名年輕女子出來,她們一人挽著個竹筐,揚手從裏麵抓起一把鮮綠的樹葉,均勻灑在剛剛打掃幹淨的地麵上。
這一去一來,讓季曉安聯想到一個詞“辭舊迎新”,雖然方式不同,但這些遠古先民們的意願卻大體相似呢。
剛才算是準備工作,完成就緒之後,阿其薩滿示意接受成年禮的那男孩離開父母中間,站到他跟前來。然後他展開一塊白布蓋在男孩頭上,並低聲念起禱告詞。
念完之後,當著眾人的麵薩滿問男孩,“太陽神在天上看著你,請誠實地回答,是否做過任何惡事?如果說謊,神的詛咒將會陪伴你一生!”
男孩像是十分緊張,季曉安看他連手都激動得在發抖,不過他還是扯著嗓子非常大聲地回答,“沒有!我沒有做過!”
阿其薩滿滿意地點頭,伸手從袖中拿出一根長條形的獸骨,挑開男孩頭上的白布,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十分自豪地直視前方。
緊接著,薩滿又用那根骨頭開始敲打孩子的前額,一、二、三……連續敲了九次。然後哦,旁邊有人及時遞過來一個小罐子,那罐子也被裝飾得花花綠綠,阿其薩滿伸手進灌子裏蘸了些液體,按順序在男孩的前額、臉部、手指和腳趾等各個部位的空隙打濕潤。
當這些繁瑣的步驟都做完之後,安靜的人群隱隱開始騷動起來。季曉安看情形本以為儀式已經接近尾聲了,卻沒想到還有相當古怪的一道程序緊跟在後麵。
站在前麵的一圈觀眾紛紛拿出某樣東西,把那樣東西一端點燃,另一端含進嘴裏,隻聽一陣整齊劃一的砸吧聲,團團煙氣自那東西裏冒出,直朝男孩所在的方向噴出去,一時間現場雲遮霧繞的好不奇特。
季曉安明顯感覺喉嚨嗆得慌,他低咳一聲,定睛仔細再瞧,才發現讓眾人吞雲吐霧的那些東西竟貌似是一個個煙鬥!
“這樣做是為了驅邪,邪神都懼怕煙葉燃燒的氣味。”
修拉在旁適時地解釋,季曉安心道還真是煙葉,沒想到原始人不僅喝咖啡還抽煙,這兩種讓人上癮的東西,都無一例外跟神明聯係起來,或許也是為了堂而皇之地享用它們吧。
儀式進行到這裏,一直在旁焦急等待的父母終於被允許走上前,將早就準備好的成年禮物送給男孩,原來是一把狩獵用的□□,槍頭是鐵做的,這也證明這家人在當地還算比較富有,所以男孩的成年禮也會吸引大半個鎮子的人都趕來參加。
給孩子送過禮物,那位父親便親手給阿其薩滿盛好一碗清水,那碗水代表獻給神靈的聖水,薩滿當場一口喝幹,以示為神的敬意。
喝完聖水之後,阿其薩滿就退場了,這也預示著成年儀式告一段落。男孩的父母親人帶著男孩一起向前來參加儀式的鄉裏鄉親致謝,輪到季曉安和修拉的時候,忽然那長老提出了一個請求。
“太陽之城的大人,可否冒昧請您作為這孩子的教父,在以後的日子裏幫助他、教導他?不知我們是否能有這個榮幸……”
長老這話是麵向季曉安說的,隨著他這一問,周遭的人們都朝這邊聚攏過來,那孩子的父母滿懷質樸的期待殷切地看著季曉安,季曉安完全沒料道事情會有這種發展,如果早知道,他就不來看熱鬧了。
可是現在這樣,該怎麼圓過去?直截了當拒絕?好像不太好。
長老看出他為難,略一尋思,試探著低聲問,“大人好像有什麼難處,莫非您還沒有成婚?”
啥?成婚?季曉安腦子裏靈光一閃,聽長老這語氣,貌似隻要沒成婚,就有正當理由拒絕當教父了?
“對!我——”
“他當然已經成婚了。”
修拉理直氣壯地搶白,而後還煞有介事地反問季曉安,“難道你的丈夫不應該是我麼?”
季曉安頓時滿臉黑線,頭頂仿佛有一排烏鴉齊齊飛過,修拉是不是腦子秀逗了?現在明明應該一致對外,把“教父”這頂帽子甩出去才對啊!他怎麼反倒來拆他的台?而且就算他不幫忙也罷,這種話說出來他都一點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和諧之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