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狂傲之士葉公超的悲劇(4)(1 / 2)

劉說,他當年擔任台北“外交部”主管聯合國事務的條約司司長,1961年的9—10月間,隨同“外交部”部長沈昌煥在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劉說:“……十月某日午後,我隨沈(昌煥)先生前往常駐代表團……到後不久,我有急公須往報告沈先生請示。當我手持文件,走到他的專用辦公室門前,聽到裏麵正在講話,經向外麵的秘書小姐打聽,知道是葉(公超)先生自美國某州打來的電話,於是我就走開等候。過了一陣,好像已講完了,我便再過去敲門入內,一見之下,我怔住了,但見沈先生鐵青著臉,一副眥目切齒的怒容。我問他:‘怎麼啦?’這時他隻氣急敗壞地向我說了一句話:‘真沒有想到一個代表元首的大使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沒有再說下去,我當然不便追問……至於那通電話中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後來也從未再聽沈先生提起,也未再問過。但那天沈先生盛怒的神情,我確湊巧是唯一的見證者。”又說:“翌晨九時不到,我照例再去行邸上班,但這次情況有異,我按了幾次門鈴,佇候良久,才由住在行邸的李秘書過來開門,入內後但覺一片寂靜,而李秘書又是雙眼惺鬆,麵有疲態,我問他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他強笑著說:‘沒有什麼,隻是睡得太晚。’我問:‘是有夜來訪客嗎?’他說:‘不是’,然後遲疑一會兒,說:‘是翻電報,搞了個通夜。’我以為那是有關政務的電報,便再問:‘是關於外蒙的事嗎?’他有些為難,欲言又止,終於笑而不答。我再問:‘何時及如何發出去的?’他說‘是天亮後,以電話讀碼發出去的。’……過了兩三分鍾,他又過來,說沈先生請我去臥室談話,我走過去,見室門是開著的,僅沈先生一人躺在臥床的被蓋中,看樣子好像尚未入睡,他向我說:‘你所知道的事,千萬不可對外人說出,因為這件事實在太不像話了!’我說:‘請放心,我本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不會說的。’我請他趕快休息……過了幾天,我聽說葉先生奉命回國述職,當時我心中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仍不疑有他。葉先生自華府先到紐約,來沈先生處曾有密談,然後他出來準備去登機飛台,我送他到電梯口,並祝他一路順風,早去早回。那知再過幾天,就聽說他不回來了!究竟為什麼?沒有人能說出一個原因,我為此神傷多日,竟至感歎自己誤入宦途起來……”

對於劉藎章提供的線索,黃天才結合8年前在日本聽到的蕭昌樂的敘述,兩相比對,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當時在台北任蔣經國秘書的蕭昌樂那天早上所接收並翻譯的密電,正是劉氏在紐約所見“外交部長”沈昌煥辦公室李秘書所發,電報內容乃沈昌煥所親擬或口述,密告的對象就是葉公超。

對此,黃天才補充說,此事在媒體同行張作錦於1990年底發表在《聯合報》上的一篇題名《拒絕出版語錄》的短文中加以佐證。當年作為采訪記者的張作錦有一次參加了黨政集會的“讀訓”,聽到蔣介石在訓詞中痛斥駐外使節在外人麵前批評自己國家的領袖,是喪失國格和人格。張氏在文中明確表示:“大家都知道這指的是葉公超,而葉氏當時正以中央評議員身份,坐在台下讀訓……”因而,黃天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當年激怒蔣公,並使蔣公急電召回葉公超予以免職的,是葉公超在美國對蔣公的不敬批評,似與葉公超不讚同否決外蒙一事無關,至少無直接關係。”

按一般常情推理,黃天才後來揭露的這些隱情秘事,由美返台後的葉公超應該是知道一個大體輪廓的,至少晚年有所感悟。就葉氏的性格論,此人習慣於“見大人,則藐之”。當他剛當上“駐美大使”之際,幾個從前的學生前來祝賀,他卻一笑,俯耳低聲說:“別提了,是賠本兒生意!”而這個賠本生意沒做幾天,葉就牛氣衝天,不把世界一切人等放在眼裏了。他曾對幾個相熟的哥們兒揚言道:“見了艾森豪(總統),心理上把他看成是大兵,與肯尼迪(總統)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對於葉的性情與脾氣,與其在西南聯大共事的朱自清日記裏亦有記載,謂此人“喜怒無常、狂狷耿介。和他相處,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如此驕狂放浪之人,想來對流落孤島的蔣介石是不大會放在眼裏的,在洋人們麵前說一些狂話,甚至對風雨飄搖的蔣家王朝一番冷嘲熱諷,對蔣公本人進行人格侮辱性謾罵與挑釁,亦不是絕無可能。當這一切出格的言行,被忠於蔣的沈昌煥等輩得知後,葉的厄運就此到來。

葉公超後半生的悲劇固然值得同情,但就葉氏性格而言,除了朱自清所言的“狂狷耿介”,還夾雜著很大的外強中幹的軟弱成分,是一個敢做不敢當的主兒。縱觀葉的前半生,憑著搖筆弄舌於廟堂得誌,一旦謀得了高官厚祿便驕狂不羈,不知天高地厚地意氣用事,更忘了一入廟堂便終身為奴的潛規則,對賞賜給他官帽的主子在人前背後鄙視甚至亂罵起來。當一番表現和謾罵終於激怒了主子,一個下勾拳打過來,把其烏紗帽打翻在地時,葉公超原形畢露,捶胸頓足,彷徨山澤,嗟號昊天,一驚一乍地作報國無門的孤憤狀。其不知,無論是大陸還是台北,少了一個葉公超,會照樣開門辦學,廟堂議事,於黨於國毫發不損。隻是葉直到死都沒有看破官場的密鎖暗道,參透人生的禪機,忘記了自己頭上那頂迎風飛揚的高帽,本來就是靠主子賞賜所得,盡管不能像佛家所言“一切皆空”,但也屬於短暫和臨時性質。當其飄然落掉時,無須整日悲哉痛哉,竟至二十年未解心中的鬱結。就此一點論,葉公超比之傅斯年,可謂迥隔霄壤。傅氏也熱衷功名,但精神上卻能超越,孟子的格言:“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個話不是傅斯年單獨拿出來說給台大學生聽的,而是在他人生征途上服膺和實踐的座右銘。令人扼腕的是,宦海漂浮數十年,從來就沒有被納入蔣氏父子政治圈中的葉公超,到了撒手歸天的前夜,還在為自己沒有得到主子的賞識,反而中途罷黜而痛心不已,並為自己當初的言行追悔莫及。葉在最後遺言式的《病中瑣憶》短文中說:“生病開刀以來,許多老朋友來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淚。回想這一生,竟覺得自己是悲劇的主角。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脾氣。有天做物理治療時遇見張嶽公,他講:‘六十而耳順,就是凡事要聽話。’心中不免感慨。”此話真令人感到氣短。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