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惠勝撿起一隻頭骨,問道:“惠勝,惠勝,我來問你,這是何人骷髏?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低頭看著那隻骷髏,在他赭紅色的,布滿細小裂口的手裏,那隻骷髏顯得瑩白如玉。他出神地想著:“若附有肌肉,這該是一個英俊的胡人,或許可以畫一幅胡人馴馬圖,再給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漢隸一樣……”他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便聽到惠遵咳嗽了一聲。

他趕忙道:“師父,這是男人骷髏,並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過頭骨,握了一會,便低聲道:“善哉,善哉,他是飲酒過多而死的啊。”

惠勝不明白為什麼師父帶他來此,又為什麼有此一問,可是他不敢多嘴,隻雙手合什,低聲頌了一句佛號:“如汝所言——阿彌陀佛。”

青蛙起勁地叫著,像一部鼓吹。

他們走回洞窟的時候,惠遵便不叫惠勝畫畫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龕裏,禪定觀想。惠勝的臉有些紅,他想這段時間他確實太沉迷於畫畫了。但是就像師父說的,功德是一樣,倘若自己不禪修,將來又怎能入兜率天宮呢?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斷出現一朵一朵的水紋雲紋,依稀有美妙的香氣傳來,叫他有些麵紅耳赤。他隻好睜開眼,惠遵坐在他對麵,結跏趺坐,他覺得師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緩意弛。這使他忽然想到:西天的仙人也並非不死的,那麼,寂滅之後又會怎樣呢?他不敢想下去,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朦朧之中,似乎師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頭,原來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了。

元榮死了。

他的死是這樣的。據說有一天,他的宮裏來了一個神秘的道士,那個道士有八百歲,曾在始皇帝的宮裏煉丹。元榮雖不崇道,對長生不老術卻很癡迷,於是便高興地與他宴飲。道士喝兩盅,他也喝兩盅,道士喝一壺,他也喝一壺,可是道士總是不醉。元榮喝啊喝啊,就把自己喝死了。

據說那道士在喝死了元榮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大酒甕。又據說,那道士原來是元榮的女婿鄧彥送到宮中去的。

這些事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現在的情形是瓜州沒有了長官。惠勝有時候能看到騎兵遠遠掠過,又有一次,還看到一百對白衣的挽郎領著巨大的棺槨,緩緩前行。他們的衣服在空中飄飛,好像羽人一樣,要引導東陽王的靈魂進入極樂世界。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改變惠勝的生活。他仍然細心地照料那蓬茂盛的金銀花,現在荷花也開了,他長時間凝視著它們,觀察花瓣是怎樣的倒垂,花蕊是如何的輕薄,蓮實又有幾個突起。然後他便開始自己畫荷花。他畫的荷花叫人驚異地高挑,纖弱,單薄,像是它們本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他還畫了一個執花的比丘尼,她也像南朝的幻影,神情嬌怯,麵頰上停著兩朵紅雲。

唯一的改變是,他不再在晚上作畫了。現在他白天畫畫,每到晚上,師父都要他禪定觀想。他長時間的坐著,有時能迷迷糊糊地進入空靈的境界。在這個時候,他便驚奇地發現自己飄在空中——不,自己不在空中,可是自己又在空中。他看到飛蛾撲動著翅膀穿過他的身軀,便想,師父是否也在這洞窟的某一處,盯著自己看呢?於是他趕忙抬頭四望,卻隻見師父的肉身,於是惠勝又想,他和師父就像兩個透明的水泡——那麼當他們碰撞的時候,靈魂會不會碎裂呢?這個想法讓他嚇了一跳。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肉身之中。

然後有一天,元法英又來了。

父親的死似乎並沒有對她產生太大的影響,她甚至更豐腴了,膚色晶瑩,隻是臉上失去了笑容。這次她依然穿著輕薄的大袖襦裙,手臂上挽著的飄帶被風吹動,肉色隱隱透了出來。她的身後跟著三個侍女,每人的手裏都捧著一個寶鈿盒子,其中兩個小巧玲瓏,另一個卻顯得異常沉重。

她愁眉不展地對惠遵說:“師父,此次是為我父做功德,願畫彌勒佛一尊,並二菩薩、二弟子及供養菩薩二十區,願亡父神遊淨土,永離三途,往生妙樂,還登正覺……”她說到這裏就歎了一口氣,然後轉頭道:“阿健,你過來。”

就有一個粗壯的侍女捧著那個大盒子放到惠遵麵前。打開以後,惠勝看到裏麵滿滿的銀錢,也不知有多少,法英瞥了惠勝一眼,問道:“這是三千錢。小師父,夠了麼?”

惠勝的臉突然紅了,他慌亂地點了點頭,阿健抬頭看看他,掩口偷笑起來。

元法英卻沒有注意到惠勝的失態,她隻是無精打采地訓斥道:“你又傻笑什麼!”她看了看惠遵,可是他仍如佛像一般,一動不動。等了一會兒,她才歎了一口氣,對惠勝低聲說道:“那麼便拜托小師父了。”說著不再停留,直接走出了洞窟。

惠勝很好奇另兩個侍女的盒子裏裝著什麼,他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元法英的嗓音從外麵傳了過來:“——阿醜,我的糖酥酪呢?……阿媚,酒梨子你莫要碰灑了。”這叫惠勝忍不住莞爾一笑。

晚上,當惠勝打坐的時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盤算該怎樣畫這些圖像。他要將彌勒佛造成一尊秀骨清像,像東陽王那樣風姿純粹,他還要把脅侍的菩薩造成……造成什麼樣子呢?他不知道。他胡思亂想著,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原來他其實是在想象中一件一件地剝落元法英的衣服。這個發現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動,可是他無法停止自己的想象,於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出現在他麵前,一個半裸的菩薩,下溜的肩膀,像元法英不勝飄帶似的怯弱,乳房,他要畫兩個美麗豐厚的圓,還有她鼓起的小腹,像春水中的漩渦,她的圓潤的腰肢,她的隨風飄擺的羊腸裙,然後是她骨骼秀麗的一雙長腳,她的天真的臉,低垂的眼睛,他要為她的長眼長鼻饞唇飾以最純粹的瑩白色,她的三珠冠,她的瓔珞,她的飄帶,她的長耳,她舉手起舞,從腋下散發出的迷人的香氣……這尊菩薩似乎在走向他,用她野蜂般毛茸茸的嘴唇挨擦著他的肉體。惠勝感到心煩意亂,卻又意動神馳,似要墜入地獄,又似乎正在走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