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方才他在她床邊花費的耐性和時間,是蔣綿現在所花費的兩倍不止。
楚行想起多年之前,偶爾發燒風寒時,罌粟對吃藥打針一事都算不上特別排斥。隻是偶爾也會挑他在跟前的時候同他折騰,把藥片一丟,說一些太苦不要吃之類任性的話。那時她已在楚家待了一兩年,被調養得珠圓玉潤,不管做什麼動作都好看,即便是賭氣,也自有一點稚嫩嬌憨的美麗。楚行說她兩句,見她不肯聽,便也笑著妥協,叫人把白糖拿來,把藥片包在厚厚一層白糖裏麵,再把她抱在懷裏,親自給她喂下去。
如此縱容了兩次,罌粟再一次鬧這種事的時候,正逢有外人到訪。楚行沒有時間應付她,見她不依不饒,便皺著眉隨口訓了她兩句。結果就招惹了罌粟跑出楚宅在外晃蕩了一整天,外加回來後甩了他兩天的冷臉。等幾個月後,罌粟第四次再站在楚行麵前,擰著眉拒絕吃藥時,楚行便覺得不應當再這樣下去,臉色微沉,淡淡地說道:“我不會說第二遍。乖乖吃藥。”
那次罌粟終究看了他的臉色。楚行搭著手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臉上被一向嬌慣出來的那種清傲神采慢慢收起來,垂下眼靜立了一會兒,然後當場將一把藥默不作聲地一口悶下去。
楚行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小事,當時未加在意,乃至對之後的許多事都未曾在意。直到過了許久,久到一次罌粟去西南邊境執行任務,幾日未歸,在楚宅中看不到她的蹤影,楚行在一天清晨起床時,才突然覺察出,罌粟已經很長時間都循規蹈矩,甚至疏離有度,沒有當麵跟他做出一些蠻橫任性的事。
他曾經把縱容像網一樣撒了出去,牢牢套住後,又將網慢慢放了手,罌粟便像是被他之前撈住的一尾魚,魚困在網裏,網卻不再在他的手裏。
楚行等看著蔣綿把藥片全給罌粟哄著吃下去,才下了樓。不過片刻後蔣綿也出來,見他倚在沙發上正翻看文件,躊躇了一下,仍是笑語嫣然著開口:“楚少爺,阿璞已經吃了藥睡著了。”
楚行一麵用筆在文件上勾出不滿意之處,一邊漫不經心道:“她叫罌粟。”
蔣綿停了停,又說:“方才聽管家說,她來到楚家後,不肯吃喝。若是楚少爺願意,我想將她重新接回蔣家。”
楚行仍是頭也不抬:“這裏才是她的本家。”
蔣綿像是對他的回答早有預料,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楚少爺不願放人,是心疼罌粟,是她的福氣。隻是,罌粟不肯好好吃喝,又在病中,這樣下去總是不好。楚少爺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每天來一次,等看她吃完藥,我再回去,您覺得呢?”
楚行淡淡說:“不必。”
蔣綿頓了頓,楚行把手裏的文件隨手丟到幾上。蔣綿低頭看了一眼,便覺得渾身僵硬。
那份文件的標題上麵寫有極清晰的“蔣氏”二字,內容正是蔣信最近在忙的一件地皮競標事宜。楚行的手隨意搭在膝蓋上,看著蔣綿的臉色紅白變化,晾了她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把另一份文件壓到那份競標書上,開口:“你還有事?”
蔣綿張張口,竭力鎮定半晌,才說出來:“……沒有。楚少爺,我先告辭了。”說罷背後有鬼一樣,快步退出了客廳。
楚行等車子遠出視線,才一個人重又回了二樓。罌粟一個人閉眼睡得安靜,卻像是察覺出他的氣息,等他悄無聲息坐在床沿時,眉心輕微動了動。過了一會兒,又蜷起了腿,把手放在腦袋周圍,拽著被角把自己縮得更緊。楚行又坐了一會兒,見她始終不甚安穩,終於站起身,卻聽見罌粟像是小聲啜泣了一下,眉心蹙起,眼皮緊閉,口齒不清地弱聲說道:“我真的沒有殺阿涼。”
楚行的腳步頓住。回過頭看著她,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到了第三天,楚行手裏提著隻小巧的蒙著布的籠子進來時,罌粟仍是忍不住露出了抗拒的表情。這兩天下來,她在見到過的人中,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在麵對他時最甚。無論楚行的態度和語氣如何和緩,罌粟對他一直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像是他的溫柔是一層隨時可以撕下來的薄薄麵具,他總是可以在漫不經心中傷害到她。
罌粟見他走近床頭,坐下來,渾身都瑟縮了一下。楚行看著她的眼睛,緩聲叫她的名字:“罌粟。”
罌粟一聲不吭地別開眼。楚行的語氣比剛才更溫和:“罌粟,看著我。”
他把這句話說了三遍,又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罌粟始終不肯扭過頭來。他終是放棄,把手中籠子上的絨布揭開,露出裏麵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貓來。
罌粟眼角餘光察覺出這邊的變化,終於稍稍偏過了臉。在看到那隻小貓後,視線立刻被定住。
那隻小貓身上胎毛又茸又長,小小的一團,四爪雪白雙耳帶灰,顯得分外玲瓏可愛。在籠子裏也並不顯得如何害怕,也不叫喚,隻安靜地望著籠子外。
楚行看著罌粟的表情,輕聲問:“喜歡嗎?”
罌粟自然不會回答他,卻看得目不轉睛,眼睛裏的神色不言而喻。楚行又說:“自己把它抱出來,好不好?”
他把籠子遞過去得近了一些,卻並不放手。罌粟抬頭看他一眼,眼睛中明顯透出忌憚的神色。楚行對上她的眼睛,輕聲說:“放心,我什麼都不做。你自己把它抱出來,好不好?”
他把類似的話重複了四五遍,麵容和語氣始終沉靜。罌粟在他和小貓之間猶豫半晌,到最後,還是籠子中開始玩自己尾巴的貓咪對她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她的手指動了動,飛快地把籠子打開,把小貓緊緊抱到自己懷裏。
她做完這件事,便像是做完了一項大事一般,鬆了一口氣。之後不管楚行再同她說什麼,罌粟都不再理會他,隻抱著那隻小貓躲到大床深處。
自她發病後,這個動作在短短三天裏已經不知做過多少次。每一次楚行看到,眼神都會微微一深。他的手搭在自己交疊的膝蓋上,看她抱著小貓毫不猶豫地躲進最裏麵,手指禁不住動了動,然而到底還是沒有伸出去。
他沒有去拉她,卻也沒有走。隻坐在床沿邊上看罌粟和小貓相互逗得歡快。那隻小貓的品種天然的習性便是黏人,即便是陌生人,照樣也樂意在罌粟懷中踩來踩去。罌粟低頭看小貓兩隻前爪抱著她的一根手指,隨之不停翻滾,過了好一會兒,嘴角終於抿出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意。
楚行微微張口,最後仍然沒有發出聲音來。
楚行從清早到傍晚,都一直坐在床沿。中間罌粟連同小貓都已經小憩了好幾覺,然而每次醒來,總是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罌粟不小心對上他的視線時,還能看到他正溫和地望著她,衝著她微微一笑。
然而每次罌粟又都默不作聲地別開眼。
楚行知道她一定滿心滿眼都希望他能離開臥房。她發病後,心思比之前好猜許多。希望他離開的眼神此刻就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被楚行看到,卻假作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