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茫然,隻是道:“走吧。”
我帶著祈烈和我部下的十個什長向東門走去。還沒到東門,便聞到一股焦臭之味。陸經漁所部是僅次於武侯的中軍攻入高鷲城的。共和軍全力防禦東門,沒料到武侯將主力繞到了南門,否則一定是陸經漁第一個攻入城中。
陸經漁所部兩萬人駐守在城門邊,營帳整整齊齊,比武侯所統的中軍毫不遜色。反觀我們前鋒營,因為是屬於武侯直屬的嫡係中的嫡係,多少有點驕橫之氣,營帳雖然齊整,但連我們這批百夫長也時常要鬧點事,軍紀反是以左路軍最為嚴明。
我走到營帳前,一個軍官走上前來,道:“來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卻見那人麵色如鐵,身材雖不很高大,看上去卻有山石一般堅實的感覺。他大概是陸經漁最為信任的中軍官何中吧。
我舉起將令,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奉君侯將令,請陸將軍議事。將軍是……”
那人道:“小將左路軍中軍官何中。楚將軍英勇無敵,小將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過將令檢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還給我,道:“爵爺在城頭上,我帶你們上去。楚將軍請。”
陸經漁部果然名下無虛,那些兵丁無聲無息,整整齊齊地讓開一條道。我跟著何中,沿著上城牆的石階走上去。
東門攻防也極為慘烈,陸經漁雖然用兵如神,但共和軍最後的精英幾乎全在東門了,這一仗帝國軍折損的千餘人有一半是左路軍的。這石階上,盡是些已經凝結的血痕,而石麵上也傷痕累累。我實在想不通,以如此嚴整的布置,陸經漁居然會讓蒼月公和兩千多個城中居民逃出去,難道他部下都睡著了還是什麼?
走上城頭,隻見有個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地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聲道:“爵爺,武侯命人來傳,來人便在後麵。”
那人站起來,轉過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們走。”
何中一言不發,走下城頭。等他一走,我身邊的幾個什長便作勢欲上。我止住了他們,道:“陸將軍,武侯命我傳將軍前去議事。”
陸經漁抬起頭看了看我,道:“閣下是……”
我行了一禮道:“末將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參見陸將軍。”
陸經漁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將軍啊,今日十萬大軍,盡在傳頌楚將軍之名。”
我心裏不由有點得意,一躬身道:“末將豈敢狂妄,那是全賴武侯帶兵有方,共和叛軍才能一鼓而滅。”
陸經漁笑了下,道:“帶兵有方?嗬嗬,無非殺人有方。”
他這話有點言外之意吧,隻是我沒反駁,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陸經漁在軍校中,少穿軍服,一向著士人裝。現在他一身戎裝,鐵盔放在一邊,一身銅甲上,帶著些血跡,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駁駁。
“楚將軍,坐吧。”陸經漁走到靠裏的一邊,在一塊殘餘的雉堞上用手掃了掃碎石,卻並沒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邊,心中卻紛亂如麻。武侯的命令絕不可違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殺這麼個手無寸鐵之人,我也實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頭,一眼望下去,盡是殘垣斷壁,而高鷲城正中的國民廣場中,正堆火焚燒屍首,遠遠望去,也看得到屍橫遍地。城中不少地方還在傳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聽來,像一陣冰水淋入心頭,那也許是高鷲城中殘餘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鷲城經此大劫,隻怕永無恢複元氣之日。
陸經漁看著城下,慢慢地說道:“是武侯命你來捉拿我吧?”
我不語,隻是坐著,手摸著城磚。帝國有兩大堅城,號稱“鐵打霧雲,銅鑄神威”,而高鷲城被稱作“不落城池”,是僅次於那兩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牆雖然比霧雲、神威兩城稍矮一些,卻全是用南疆特產的一種大石堆起。第一代蒼月公鑄城時,據說用了二十三萬民夫,曆時兩年才完工。現在,那些石城磚上卻都是傷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斷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斷麵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著城池,低低地道:“圍城三月,我曾親眼看見城中百姓不顧一切,想要逃出城來。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殺無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擔當起一切後果了。隻是當年大帝明令不得殺降,何況那些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師出已逾十月,圍這城便已圍了三個月。聽說出發時文侯鑒於高鷲城城池堅固,曾向武侯麵授機宜,定下這“為淵驅魚”之策,將蒼月公殘兵以及難民盡驅到高鷲城來。蒼月公可能也沒想到他這城裏一下子多了那麼多人,本可支撐數年的糧倉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鷲城之堅,隻怕武侯的四將合圍之計難有勝算,城內糧草未光,我們的糧草先已耗盡了。
我依然不語。正是他這一念之仁,惹禍上身了。他站起身來,笑了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武侯隻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來,想以繩索縛起他,我斥道:“退下!不得對陸將軍無禮。”
祈烈卻不退下,道:“將軍,武侯明令我們將陸將軍縛去,如果不遵號令,將軍隻怕也不好交代。”
陸經漁回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你這親兵說得對。軍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眾?”
他伸出手來,讓祈烈縛上了。我站著,一動不動。等祈烈綁好了,陸經漁道:“楚將軍,走吧。”
我看著他,突然有種心酸。我道:“陸將軍,我願以功名贖陸將軍之命。”
前鋒營裏,我雖與蒲安禮那幾個關係不太好,另外有五六個百夫長卻與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們知道我這麼做,也一定會和我共同進退的。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以武侯治軍之嚴,你這麼做也無濟於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勞,武侯不會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