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道:“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來找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當年自己跟顧叔叔演了那場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杆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都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力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裏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雖然我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被你們兩個聯手蒙騙戲耍得團團轉,讓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仆看了許久,不過那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隻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水神老爺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裏,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如何相處,就如何相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讚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麼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麼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結。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也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也不算違例僭越。怎麼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麵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拚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不過我可以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嶽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神祇也來赴宴,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麼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嶽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後,依舊戀戀不舍,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繡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自己被人當做色坯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點鬱悶。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座後,有幾位鬼物婢女上前侍奉,讓水神揮手斥退。
水神拿出兩壺蘊含繡花江水運精華的酒釀,拋給陳平安一壺,各自啜飲。
水神顯然與府邸舊主人楚夫人是舊識,所以如此待客。
水神言語並無含糊,開門見山,說自己並不奢望陳平安與楚夫人化敵為友,隻是希望陳平安不要與她不死不休。然後詳細說了關於這位嫁衣女鬼和大驪書生的故事,說了她曾經是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癡情於那位讀書人。關於她自認被負心人辜負後的暴虐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水神也沒有隱瞞,後花園內那些被她當做“花卉草木”種植在土中的可憐屍骸,至今不曾搬離,怨氣縈繞,陰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終不得解脫。
提及那個可憐書生在觀湖書院的慘劇,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肅穆沉重,喝了一口酒,道:“大驪興盛之前,稍有誌向的讀書人,哪個沒在外麵挨過冷眼,受過委屈?才華越高,被打壓得就越厲害,這位書生就是例子。當年坑害他的書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閥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廟堂中樞!”
水神望向大堂門外,感慨道:“一筆糊塗賬,怎麼講理?”
陳平安喝過了一口酒,緩緩道:“如果真要講,也不是不能講,順序而已。隻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那個講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講理的代價。”
水神笑道:“你來試試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陳平安是半個局中人,半個旁觀者,最適合當這個講理之人。你要是願意,就當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陳平安搖搖頭,道:“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麼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隻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道:“那就隻飲酒。”
陳平安跟著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著盡量少喝點,就當是換著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繡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禦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陳平安來的時候,繡花江水神已經通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如今近距離親眼看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他先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著了那位掌櫃。書鋪掌櫃李錦一襲墨色長衫,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致茶壺,悠悠喝茶,哼著小曲兒,以折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李錦,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