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仿佛“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層樓高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彌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麵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仿佛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都可以在崔東山那裏,問得百無禁忌。
隻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勢變化之後,當年的恩怨在婦人眼中,已經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習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也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麵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紮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許多物件,盡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後,回頭乍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嶽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一座鋪有彩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大驪娘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於是讓後腳跟離地更高,而腳尖則輕輕敲擊那出自彩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麼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長春宮那個地方,什麼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葉在嘴裏嚼,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嚐出好來。咽下咬得細碎的茶葉後,她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在泥瓶巷裏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啊。”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麼落魄山的山主,隻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隻好跟著來了。當了皇帝,該享受什麼福氣,該受多少痛苦,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邊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可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看到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撚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在他們母子倆獨處之時,從不會將宋和當做什麼大驪皇帝,此時臉上更沒了平時寵溺的神色,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占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衝衝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但是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後,你到時候算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