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那個人在耳邊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從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麵上無數道旋風聚而複散,猛獸一樣地嘶叫著,瘋狂地在廢墟上吹動。地麵還在不停翻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底下來回滾動掙紮。
那個人追逐著風,身形快如閃電,在沙漠上筆直地一掠十丈。
地麵還在翻動,那個人順著沙地的湧動追趕,手裏的白光刺入地底,刷的一聲將這一片黃沙割裂,筆直如刀裁,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切開了一道口子,那些黃沙齊刷刷地向著兩側分開,露出深不見底的裂痕。沙裏居然汩汩湧出了泉水,轉瞬便漫出裂縫——
地底湧出的,居然是殷紅的血!
地下的魔物仿佛終於受到了震懾,風沙在一瞬間停息了。數十道旋風忽然間消失,地底下傳來了巨大的嘶吼,地麵一陣起伏,黃沙滾滾向著西方海天盡頭離去。風停歇,隻聽得一連串劈啪聲,半空裏有無數牛羊落下來,跌落在廢墟。
“好了,沒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隻冰冷的手移開了,那個人輕聲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德力格看到那隻蒙著他眼睛的手心裏,似乎畫著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在發出金色的光芒,仿佛一隻輪子緩緩轉動。
在孩子驚惶睜開的眼睛裏,除了無邊的廢墟,成群摔落掙紮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紅——在他們站著的地方,仿佛是下了一場奇特的血雨,方圓三丈被染成一片可怖的殷紅,而姆媽正躺在成為廢墟的帳篷裏,昏迷不醒,氣息奄奄。
“姆媽!”德力格哇的一聲哭起來,掙開了那個人的手臂,下地踉蹌狂奔過去。
那個人站在血海裏看著孩子和他的母親,默默無語。
十月正是長冬的開始,西荒的夜來得特別早。
經曆了白日裏的旋風襲擊,這個廢墟裏一片死寂,偶爾傳來牲畜和人的呻吟聲。有一盞燈亮起,燈下是那一對大難不死的母子。
“喝一點奶茶吧。”娜仁用一個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給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條牛腿肉,恭恭敬敬地呈上,“整個寨子都被毀了,也隻能找到這一點可以吃的東西,請您不要嫌棄。”
然而那個人沒有接,隻是搖了搖頭,坐得離開火堆又遠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著這個忽然出現在村寨裏的旅人。他身無長物,隨身隻帶著一個行囊,一身黑色鬥篷將臉部包得嚴實,隻露出一雙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見底,宛如流光川上出產的最美麗的水,讓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聽那個人說話是低沉的男聲,隻看眼睛,娜仁幾乎會以為鬥篷裏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裏行走了那麼久,這個人卻一塵不染,幹淨得反常——黑色風帽下的臉是蒼白的,放在黑劍上的手也是蒼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遠離火堆的下意識舉動,一時間讓人恍惚以為鬥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塊巨大的堅冰。
“有水嗎?”終於,那塊人形堅冰出聲了。出乎意料,聲音卻是溫暖的。
他目光遊離地看著那一堆篝火,語氣裏甚至有一絲靦腆和不確定。火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頰,他眼睛裏籠罩著一層霧氣,仿佛看著不遠處的火,又仿佛是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另一個地方,語氣也縹緲恍惚,似乎魂不附體。
“這裏!”德力格殷勤地跑了過去,舉起了水罐,“這裏還有一點水!”
水罐在風沙裏被吹倒,如今也隻剩下瓶底的少許。那個人接過來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頭,輕聲微笑:“謝謝。”他拉下了下頜上的鬥篷,將水罐湊到唇邊,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完,顯然是真的渴極了,連唇上都出現了幹裂的紋路。
那一瞬間,娜仁又怔在了那裏,無法移開視線。一直到對方喝完水重新拉上鬥篷掩住臉,問了一句什麼,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姆媽,恩人問你呢!”德力格急了,跑過來推著她。
“啊?什麼?”娜仁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容貌令她忽然隱隱不安——是的,這是一種具有魔性的美,按照族裏巫師的說法,是不屬於這個世界,而隻存在於過去傳說裏的容顏——正如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裏的海皇蘇摩。
“恩人問你附近哪裏有泉水,”德力格見母親發呆,連忙複述了恩人的問題,“還有,去齊木格怎麼走?”
“齊木格?”娜仁回過神來,“您要去那兒?”
“嗯。”來客沒有多說,隻問,“薩仁琪琪格公主在那裏,是嗎?”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雖然隻有八歲,顯然也聽過這個大漠上最美麗的名字,不由得拍手笑了起來,“您也要去看她嗎?最近好多人都去齊木格看她呢!”
“是嗎?”來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頭。
德力格隻覺頂心驀地有一桶冰水潑下來,冷得打了一個哆嗦。
“啊,對不起……”來客微微一怔,縮手,笑容寂寞而溫暖,從懷裏拿出一枚東西送給受驚嚇的孩子——一枚幻出彩虹光澤的貝殼,“送給你玩吧。”
他的態度溫和而從容,如水一樣浸潤過來,令人覺得如沐春風,卻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著那枚罕見的貝殼愛不釋手,然而那個旅人卻徑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塊薄石板,漫不經心地塗抹。他的眼神始終顯得荒蕪而遊離,仿佛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心不在焉,坐在這裏的隻是一個軀殼,而真正的靈魂卻活在了別處。
恍惚而遊離,溫和卻淡漠,謎一樣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見對方沒有再說什麼,隻能徑自說下去:“公主這個月就要滿十八歲了,到了出嫁的年齡。頭人特意為獨生女兒召開叼羊大會選婿,大漠裏四個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趕集還熱鬧。”娜仁將烤肉分給兒子,“德力格的爹前幾日還馱了四匹赤駝的貨去那裏,想趁著人多賣一些——也幸虧他出去了,才避開了這一次的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