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照記憶中的南京地圖往東跑。敵人大部分從東邊來,假如他能順利過渡到敵後,進入已經失陷的鄉村,就能依靠地廣人稀,敵在明我在暗存活下來。從那兒,再打算下一步。當軍人不光是靠知識和經驗,也靠天分。二十九歲的少校是年輕的少校,是天分讓他比他同屆的保定軍校畢業生上升得快。他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潛入敵後是天分給他的設想,盡管是膽大妄為的設想。

戴濤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淩晨五點左右。這一小股兵力似乎專門進城來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點著。就這樣他們進入了戴濤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後一進院子的戴濤發現進來的日本兵隻有七八個,他的手癢癢了。也許兩顆手榴彈就可以把他們解決。放著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八蛋。戴濤摸摸屁股上別著的兩顆手榴彈,猶豫這樣做是否值得。但好的軍人不僅有知識、經驗、天分,還得有激情,就是腦子一熱便投入行動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勁頭上來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後院堂屋裏。窗外是一條小巷,窗子已經被他打開了,隻需兩秒鍾就能從那裏出去。此刻他渾身興奮,丟失南京城的窩囊感全沒了。

日本兵進了最後一進院子,進入他視野。他一手拿著手槍,牙齒咬在手榴彈的導火線上,拉開,默數到三下,第四下時,他輕輕把它扔出去。他要讓這點炸藥一點兒不浪費,所以手榴彈必須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彈的同時,已側過身,然後撲向窗口。基本訓練從不偷懶的戴濤在此刻嚐到了甜頭,他翻窗的時間連兩秒鍾都不到,眨眼間已落在牆根下。

得承認日本兵的訓練也不差,沒被炸死的兩個兵很快接近了後窗。槍彈在戴濤左邊的樹幹上,右邊的斷牆上打出花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的左肋掛了花。

這時豎在他麵前的是一麵高牆,不遠處的火光照亮牆內樓宇上的一個十字架。他想起來,這是一所美國人的教堂。他馬上決定,進入教堂的唯一途徑是牆外的梧桐樹,樹幹疤結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腳踏,每一步攀登,左肋的彈孔就湧出一股熱血。

爬上牆頭,他看見七八個十字架。這是一片墓地,種著幾棵柏樹和一些冬青樹,戴濤看中了一個小廟似的建築。他迅速鑽到它的拱頂下,坐下來,解開自己的紐扣,從挎包裏拿出緊急救護包。他用手指試探了一下傷口,估計裏麵沒有子彈,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現在要想辦法把血止住。刹那他已是鮮血洗手,被血濕透的棉衣成了冰凍的鐵板,又冷又沉。

他把傷口包紮好,冷得牙齒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廟堂是個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這裏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時,他發現自己居然睡了一覺。

這時,他聽見一群女人的吵鬧聲。心裏默默一算,算出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麼這裏會有這麼多女人?

天亮後他決定藏在墓地裏養養傷,有吃的撈點吃的,有喝的撈點喝的。

戴濤潛伏在威爾遜教堂兩天,誰也沒見過他,他卻見過了這裏麵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姨媽和她的同學們。他在夜裏可是閑不住,巨大的野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在教堂領土上行走偵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氣孔外麵趴了近半小時,記住了她們每張麵孔。

那幾串山芋幹和洗禮池的水養活了他兩天。他已明白這是個山窮水盡的教堂,要是沒有山芋幹,他從日本兵槍口下撿回的命此刻也會喪失給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