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濤對李全有和王浦生說:“現在你們是我的下級,我是你們的長官,你們隻有服從我的本分。”
此刻叫趙玉墨的女人從簾子那邊走進來,溫情地看著每個男人,似乎她是一個大家庭的年輕主婦,希望能調停正鬧不和的男人們。
英格曼神甫記得自己當時對那女人微微一點頭,刹那間忘了她低賤的身份。他感覺由於那個女人的出現,男人們的氛圍變了,一股由對立而生的張力消減下去。其實她什麼也沒說,也沒動,帶一點兒女人不講原則的微笑,惋惜地看著男人們:和和氣氣的多好,什麼值得你們扯破臉?
英格曼還記得自己當時說,如果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指控教堂庇護中國軍人,教堂收留難民的無辜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最重要的是,激怒了占領軍,他們會夷平教堂,包括它庇蔭下的十六個少女。她們是戰爭中最柔弱的生命,一旦成為犧牲,將是最不堪設想的犧牲。
然後,他告訴他們從安全區回來的路上目睹了什麼。當時法比開車從小巷繞路回教堂,碰見幾十個日本兵圍在一個門廊下,正扒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衣服。他叫法比馬上停車。他搖下車窗,探出他穿教袍的上半身,用英文大聲叫喊:“停止!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日本兵就把他們兩個眼證給滅除了。他平鋪直敘地把事件講完又說:“本來不想告訴你們這個令人不悅的事情,但我想讓你們明白,我們——希望也有你們,所做的一切,都以不危及女學生們的安全為準則,收留你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危及了她們,更何況你們還藏有武器。”
戴濤和另外兩個軍人都沉默了。他當時陪著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讓他的話在他們的腦子裏滲一滲,才離開了地下室。當天下午,戴濤把那顆手榴彈交給了他。就是那時,他和年輕的中國少校交談了上海撤退和南京失守,奇怪得很,叫戴濤的陌生軍人恰是在英格曼最渴望交談時出現的。那半小時的談話,雙方情緒興致那麼對接,非常罕見。
此刻英格曼裹緊鵝絨起居袍,打算回自己居處睡覺。他端著蠟盞沿著樓梯下到大廳,卻聽見門鈴在響。他立刻回到樓梯上,撩起黑窗簾,打開朝院子的窗戶。
法比已經趕到門口,正在和門外的不速之客對話。說是對話,外麵的人隻用門鈴來應答法比的“請問有什麼事嗎?……這裏是美國教堂!……沒有糧食、燃料!……”法比每發一句話,門鈴的應答就更增添一些惱怒和不耐煩,有時法比短短的句子還沒結束,就被打斷,幾乎就是在用門鈴跟法比罵架。
英格曼飛快地下樓,穿過院子,拉上《聖經》工場的門,又檢查了一下撞鎖是否鎖嚴實了。他突然意識到,上鎖反而不安全,入侵者總是認為值得鎖的地方都藏有寶貝,必然會強行進入,這樣反而給閣樓上藏身的女孩兒們增添了危險。他掏出掛在皮帶上的一串鑰匙,哆嗦著手把一把一把的鑰匙試著往鎖孔裏插。最終把門打開,摸黑進去,對著天花板說:“孩子們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不準出聲,不準下來!”
他知道女孩兒們聽見了,轉身向廚房跑過去。
“日本人來了,不準出聲,一切由我和法比對付!”
他聽見某個女人說了半句話,想打聽什麼,又馬上靜下來,不是被捂住嘴,就是被輕聲喝住了。
英格曼神甫在去大門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態、語調。在離大門口五步遠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對仍在徒勞喊話的法比說:“打開門。”
法比回頭看一眼英格曼神甫,被神甫從容淡定的聲音和步態鎮住。神甫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要親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麵前,有沒有不被征服的心靈,有沒有不回歸的人性。
因此當大門打開,迎著入侵者走來的是一個白須白發、仙風道骨的老者,他寬恕一切孩子,各種肌色的,各種品格的,無辜的或罪惡的。日本兵在按門鈴集聚起來的怒氣,似乎被英格曼神甫接受一切的微笑釋放了出去。
“我們餓!”帶頭的日本下等軍官用滑稽的英文說道。
“我們也餓。”英格曼說。以憐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餓的生命的那種泛意關懷:“並且幹渴。”他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