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說,“孩子病得可重了,發了兒天高燒……”
沒等李全有說完,兩個日本兵已經衝過去,把王浦生從被窩裏拖了出來。王浦生已經不省人事,此刻被拖向院戶,毫不抗拒掙紮,隻是喘氣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條十五歲的、將斷不斷的小命被這麼一折騰,反而給激活了。
“他還是個小孩子,又病得那麼重!”英格曼神甫上來求情。
兩個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甫,隻管把王浦生往院子裏拖。英格曼神甫跟上去,想接著說情,但一把刺刀斜插過來,在他的鵝絨長袍胸襟上劃了個口子,頓時間,白花花的鵝絨飛出來,飛在煞白的手電筒光亮裏。英格曼神甫愣住了,這一刀刺得深些,就會直插他的心髒。這一刺似乎隻為了啟發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夠鋒利吧?進入心髒應該同樣輕而易舉。對於這樣的刀尖,心髒是個無比柔弱、無處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這一刀看成是挑逗,對他威風、威嚴的戲弄,怎麼用刀跟他比畫如此輕佻的動作?他更加不放棄地跟在兩個拖王浦生的士兵後麵:“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動作使鵝絨狂飛如雪花,在他身邊形成一場小小的暴風雪。
“看在上帝的份上,放下他!”
他再次擋住兩個日本兵,並把自己的鵝絨袍子脫下,裹在十五歲男孩兒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個少佐走上來,用穿馬靴的腳尖踢踢王浦生,說了一句話。翻譯馬上譯出那句話:“他是被刺刀紮傷的。”
英格曼說:“是的。”
“在哪裏紮的?”
“在他家裏。”
“不對,在刑場上。他是從刑場上被救下來的中國戰俘。”
“什麼刑場?”英格曼神甫問道。
“就是對中國戰俘行刑的刑場。”翻譯把日本少佐幾乎忍不住的惱火都翻譯過來。
“噢,你們對中國戰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甫問,“原諒我的無知。原來日軍把自己當做《日內瓦戰俘法規》的例外。”
少佐長著日本男人常見的方肩短腿,濃眉小眼,若不是殺人殺得眼發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幾秒鍾,對翻譯說了一句話。
“少佐先生說,現在你對你借教堂之地庇護中國軍人,沒什麼話可說了吧?”
“他們怎麼可能是軍人呢?”英格曼神甫指著站在一邊的戴濤和李全有。
這時,一個日本士兵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走過來。翻譯說:“這位是日軍雇的埋屍隊隊員,他說有兩個沒被打死的中國戰俘給送到這裏來了。”他轉向埋屍隊隊員,“你能認出他倆嗎?”
埋屍隊隊員熱心地說:“能認出來!”他一抬頭就指著戴濤,“他是一個!”
法比大聲罵道:“你個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這人根本不認識或記不清當時被營救的人的模樣。
兩個日本兵躥向戴濤,眨眼間一人抓住戴濤一條胳膊。戴濤從容地任他們把他雙臂背到身後,忍住左肋傷口的鑽心疼痛。
英格曼神甫對埋屍隊隊員說:“你在撒謊,今生今世這是你第一次見這位先生。”
少佐通過翻譯對埋屍隊隊員說:“你認清了嗎?”
法比·阿多那多用揚州話大聲說:“他認清個鬼呀!他是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兩個士兵把戴濤押走,英格曼神甫再次上去,但少佐一個耳光打過來,神甫被打得趔趄一下。
“認錯人了!”李全有此刻說,他拖著傷腿,拄著木拐,盡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對埋屍隊隊員說:“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個?”
“我沒有搭救!是他們搭救的!”埋屍隊隊員慌忙開脫自己。
“你不是說認識那倆人嗎?你怎麼沒認出你爺來呀?”李全有拇指一蹺,指向自己的鼻子,兵痞子的樣兒上來了。
“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甫說,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爭取,然後他隻能像對待他親愛的老福特那樣放棄他們。既然這是最後的爭取,他反而無所顧忌,上去護住戴濤。他和這個年輕少校談得那麼投契,他想跟他談的還多著呢……他覺得又一記耳光打過來了,耳朵嗡嗡地響起來,他看見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陳喬治這時從廚房後麵出來,似乎想為神甫擦拭鼻孔和嘴裏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時,他正在床上和紅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給紅菱的費用是每天三個洋山芋。好事辦完,兩人都暖洋洋地睡著了。是日本人向法比開的那一槍把他們驚醒的,他囑咐完紅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中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燒壁爐的柴火後麵,始終在觀望局勢。陳喬治胸無大誌,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最近和紅菱相好後,覺得賴活著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見英格曼神甫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見神甫吃耳摑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貴的神甫居然挨耳摑子,這些倭寇!連給神甫提夜壺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為二十多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處,進退不能,讓“賴活著”的信念在他狹窄的心胸中壯大,一麵罵自己忘恩負義,不是東西。英格曼神甫把他從十三歲養大,供他吃穿,教他認字,發現他實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還是不倦地教他讀書。神甫固然是無趣的人,但這不是神甫的錯,神甫待他也是嫌惡多於慈愛,遠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馬駒。但沒有英格曼神甫,他隻能從一個小叫花長成一個大叫花,命大的話或許做一個老叫花壽終正寢,沒有乏趣刻板的神甫,哪來的教堂廚師陳喬治?難道如花美眷紅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廚子陳喬治?以及他褲腰帶上拴的那把能打開糧櫃的鑰匙?想到此,他看見英格曼神甫挨了第二個耳摑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為老神甫疼起來。
陳喬治剛接近英格曼神甫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廚子!”法比說道。
少佐問埋屍隊隊員:“你認識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