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焚書煮個鶴(1 / 2)

正值春日,淮水幽幽,清歌泠泠,遠處有桃花點水,近處有柳絮沾衣。乘一舟,執二槳,坐三人,順水而來,乘風而去。

趙高和魏繚悠悠然靠坐在舟上,由船家搖槳順著淮河水一路向東。忽然清歌漸止,取而代之的是凜然悲壯,亢直陽剛的古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趙高神情一動,忽然輕笑一聲。原本陽光就給他雋秀的臉容染了一層柔和的色澤,這麼一笑,眼眸頃刻變得波光瀲灩,卻是更加秀色逼人。

“慷慨悲壯之曲,緣何引得小友發笑?”魏繚先前還受歌者凜然之音所感,胸中激蕩著豪情萬丈,正想以聲相和,不想被趙高這麼一笑,什麼情緒都去了個幹淨。

不過魏繚臉上並無半分慍色,隻因以這兩年他對趙高的了解,深知這位年歲方至弱冠的小友,必不會如此輕浮。

“嗬,想必此間離楚國新都壽春城不遠了,前輩。”趙高答非所問,魏繚倒也不急。年長幾十歲的長輩對一個晚輩問話,這答案總不會跑了。

果然趙高以手支頤側耳傾聽了片刻又道:“遷都【1】已逾數載,適才又聽了一路的柔糜之聲,晚輩還道楚人真甘願縮在壽春城中任它磨光誌氣,不想入城前竟能聞得如此慷慨悲歌,先前滯在胸中的頹靡隨之蕩滌一空,故有感而發。”

魏繚拊掌笑道:“哈哈,小友果然妙人。”他頓了一頓又斂了笑意道:“不過這清醒之人畢竟還是少數,不然那屈子也不會寫下‘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樣的句子含恨而去了。”

至此,趙高突然想起一個事情,當下便問:“聽聞昔年楚王遣人到洞庭湖畔請過前輩一回,前輩卻以魏人願不事楚為由拒絕了?”

大腹便便的魏繚一麵聽他說,一麵換個更舒服的姿勢點點頭,要趙高繼續往下說。趙高嘴角噙笑接著道:“前輩這話唬騙楚王還可以,要教晚輩相信卻是不能。”

魏繚朗聲一笑道:“這兩年,老夫的脾性還真被你摸了個透,哈哈。”不過這麼一說完魏繚想起了什麼,臉色又沉了下去。趙高見狀,心中雪亮,故也斂了隨意的神情沉聲道:“晚輩鬥膽猜測,此時前輩思慮的該是——若不想同屈子一般境遇,該去何處揮灑這腔熱血?”

“小友這麼問,莫非有答案?”既然趙高提起,必然是有什麼計較,所以魏繚並非隨口一問。他古稀將至,卻遲遲不能入仕,每每念及輾轉反側。這些年他四處遊曆旁人說得好聽是寄情山水淡泊名利,隻有他自己知道,周遊列國不過是借淡然超脫之名掩飾自己內心求而不得的怯懦罷了。

他二十四歲便學成回到魏國,磨了盡十年母國也未能用他。後來為了逃避,他索性四處遊蕩。好巧不巧,隨著年歲的增長,名氣日漸大了起來,就連楚王也慕名而來請他出山。見到使者時,他其實動過出仕的心思,可當冷靜下來卻又清楚地知道:楚王隻是庸才並非明君,就連為君者該有的魄力與器量他都沒有,輔佐這樣一個人又如何會有結果?

“依晚輩看來,前輩要的答案,當在函穀以西。”趙高反手指向身後,清朗的聲音打斷了魏繚的思緒,他愕然地看向趙高,喃喃問道:“小友說……秦國?”秦國魏繚不是沒有想過,隻是……“論文,現如今呂不韋出任秦相,他於秦王有恩,在秦國如日方中;論武,蒙驁、王翦皆為良將,又深得秦王信任,老夫入秦……”

“聽說秦王身體每況愈下,現如今隻能依靠藥石吊著……”說到這裏,趙高默了一默,隨手撚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柳絮,輕輕一吹,那片飛絮打了個旋,便重新回到了廣博的浩天。那年也是柳絮漫天,他枕在娃娃的短腿上小憩,娃娃將飛絮從他身上拿下,也是這麼做的。“秦國若是易主,格局必然是要變的。”

“秦王膝下子嗣現今最大也不過十三,倘若當真易主,小友怎知新君可佐?”趙高笑得莫測高深:“昔年在趙國做文吏,見過長公子幾回,晚輩敢擔保,將來必為明君。”此時魏繚尚不知趙高同那位長公子哪裏僅僅是見過幾回那麼簡單,更不會知道今日趙高說了這麼多,目的就是為那位“僅僅見過幾麵”的長公子誆他入秦。

“八字尚無一撇,你口中的長公子總不過是個庶……”話未說完,魏繚自己也愣了,想起適才提到的呂不韋與那長公子的淵源,重新狐疑地看了趙高一眼,旋即凝重地問道:“小友確定?”

趙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將身子輕輕側了側,然後溫柔地把手探入江中,清涼的江水徑自從他的指縫中鑽過,帶出一串波紋,波紋映著春陽的光輝,瞬間化作碎金萬點繞在他的修潔的指間。隻聽他不疾不徐地說道:“前輩靜待便知。”

魏繚沉思了片刻,也釋然了,不過回頭看趙高那一派清遠寧淡,魏繚卻又糊塗了:“老夫眼拙,至今看不出小友心思。這兩年與小友相處,老夫時時感歎你之淡然超脫。可另一麵,於天下大勢,小友卻又時時留心。老夫好奇,出世入世,小友今後當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