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希堂法帖》收宋以後的字很多。對於中國書法的發展,一向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以為中國的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一種以為宋人書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宋人宗法二王,而不為二王所囿,用筆灑脫,顯出各自的個性和風格。有人一輩子寫晉人書體,及讀宋人帖,方悟用筆。我覺兩種意見都有道理。但是,二王書如清燉雞湯,宋人書如棒棒雞。清燉雞湯是真味,但是吃慣了麻辣的川味,便覺得什麼菜都不過癮。一個人多“讀”宋人字,便會終身擺脫不開,明知趣味不高,也沒有辦法。話又說回來,現在書家中標榜寫二王的,有幾個能不越雷池一步的?即便是沈尹默,他的字也明顯地看出有米字的影響。
“宋四家”指蘇(東坡)、黃(山穀)、米(芾)、蔡。“蔡”本指蔡京,但因蔡京人品不好,遂以蔡襄當之。早就有人提出這個排列次序不公平。就書法成就說,應是蔡、米、蘇、黃。我同意。我認為宋人書法,當以蔡京為第一。北京日報出版社《三希堂法帖與書法家小傳》(卷二),稱蔡京“字勢豪健,痛快沉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比其從兄蔡襄書法,飄逸過之,一時各書家,無出其左右者”,“……但因人品差,書名不為世人所重”。我以為這評價是公允的。
這裏就提出一個多年來纏夾不清的問題:人品和書品的關係。一種很有勢力的意見以為,字品即人品,字的風格是人格的體現。為人剛毅正直,其書乃能挺拔有力。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顏真卿。這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但是未免簡單化。有些書法家,人品不能算好,但你不能說他的字寫得不好,如蔡京,如趙子昂,如董其昌,這該怎麼解釋?曆來就有人貶低他們的書法成就。看來,用道德標準、政治標準代替藝術標準,是古已有之的。看來,中國的書法美學、書法藝術心理學,得用一個新的觀點、新的方法來重新開始研究。簡單從事,是有害的。
蔡京字的好處是放得開,《與節夫書帖》、《與宮使書帖》可以為證。寫字放得開並不容易。書家往往於酒後寫字,就是因為酒後精神鬆弛,沒有負擔,較易放得開。相傳王羲之的《蘭亭序》是醉後所寫。蘇東坡說要“酒氣拂拂從指間出”,才能寫好字,東坡《答錢穆父詩》書後自題是“醉書”。萬金跋此帖後雲:
“右軍蘭亭,醉時書也。東坡答錢穆父詩,其後亦題曰醉書。較之常所見帖大相遠矣。豈醉者神全,故揮灑縱橫,不用意於布置,而得天成之妙歟?不然則蘭亭之傳何其獨盛也如此。”
說得是有道理的。接連寫幾張字,第一張大都不好,矜持拘謹。大概第三四張較好,因為筆放開了。寫得太多了,也不好,容易“野”。寫一上午字,有一張滿意的,就很不錯了。有時一張都不好,也很別扭。那就收起筆硯,出去遛個彎兒去。寫字本是遣興,何必自尋煩惱。
一九九〇年七月十二日
《三希堂法帖》收宋以後的字很多。對於中國書法的發展,一向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以為中國的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一種以為宋人書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宋人宗法二王,而不為二王所囿,用筆灑脫,顯出各自的個性和風格。有人一輩子寫晉人書體,及讀宋人帖,方悟用筆。我覺兩種意見都有道理。但是,二王書如清燉雞湯,宋人書如棒棒雞。清燉雞湯是真味,但是吃慣了麻辣的川味,便覺得什麼菜都不過癮。一個人多“讀”宋人字,便會終身擺脫不開,明知趣味不高,也沒有辦法。話又說回來,現在書家中標榜寫二王的,有幾個能不越雷池一步的?即便是沈尹默,他的字也明顯地看出有米字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