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後麵——南邊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這池塘下麵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滿,很幹淨。這樣的池塘按雲南人的習慣應該叫做“龍潭”。龍潭裏有魚,鯽魚。我們有時用自製的魚竿來釣魚。這裏的魚未經人釣過,很易上鉤。坐在這樣的人跡罕到的池邊,仰看藍天白雲,俯視釣絲,不知身在何世。
東麵是墳。昆明人家的墳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為了展拜用的。有的還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這裏有一些矮柏樹,到處都是藍色的野菊花和報春花。這種野菊花非常頑強,連根拔起來養在一個破缽子裏,可以開很長時間的花。這裏後來成了美國兵開著吉普帶了妓女來野合的場所。每到月白風清的夜晚,就可以聽到公路上不斷有吉普車的聲音。美國兵野合,好像是有幾個集中的地方的,並不到處撒野。他們不知怎麼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們扔下了好多保險套,白花花的,到處都是。後來我們就不大來了。這個玩意,總是不那麼雅觀。
我們的生活很清簡。教書、看書。打橋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莧菜。還吃一種叫做豆殼蟲的甲蟲。我在小說《老魯》裏寫的,都是真事。喔,我們還演過話劇,《雷雨》,師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簡直是暈頭轉向。他站錯了地位,導演著急,在布景後麵叫他:“王惠,你過來!”他以為是提詞,就在台上大聲嚷嚷:“你過來!”弄得同台的演員莫名其妙。他忘了詞,無緣無故在台上大喊:“魯貴!”我演魯貴,心說:壞了,曹禺的劇本裏沒有這一段呀!沒法子,隻好上去,沒話找話:“大少爺,您明兒到礦上去,給您預備點什麼早點?煮幾個雞蛋吧!”他總算明白過來了:“好,隨便,煮雞蛋!去吧!”
生活清貧,大家倒沒有什麼災病。王惠得了一次破傷風,——打籃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個姓董的同學和另一個同學搭一輛空卡車進城。那個同學坐在駕駛倉裏,他靠在卡車後麵的擋板上,擋板的鐵閂鬆開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時候,壞了,他不會說中國話了,隻會說英語,而且隻有兩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餓)翻來覆去,說個不停。這二位都治好了。我們那時都年輕,很皮實,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響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處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戰勝利叫做“炮仗響了”。這成了昆明人計算時間的標記,如:“那會炮仗還沒響”,“這是炮仗響了之後一個月的事情”。大後方的人紛紛忙著“複員”,我們的同學也有的聯係汽車,計劃著“青春作伴好還鄉”。有些因為種種原因,一時回不去,不免有點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詩貼在牆上:
學校後麵——南邊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這池塘下麵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滿,很幹淨。這樣的池塘按雲南人的習慣應該叫做“龍潭”。龍潭裏有魚,鯽魚。我們有時用自製的魚竿來釣魚。這裏的魚未經人釣過,很易上鉤。坐在這樣的人跡罕到的池邊,仰看藍天白雲,俯視釣絲,不知身在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