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狗屁攝影師吧!還能有誰?我再也不上當了!哼!”她說完話之後重又變得又聾又啞了,不管筆者拿出何等樣的蠻勁都無濟於事。
不久之後X女士的生活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情。她的房子,臨街的那一麵牆,由於風雨長年的侵蝕。似乎麵臨倒塌的危險。為這事X女士慎重地考慮了一個上午,決定向群眾團體交一份申請,要他們派人來維修。X女士對這事倒並沒抱多大希望,交申請的舉動也與她要周圍人將她“忘記”的願望相悖。那麼她幹嗎交申請呢?這裏我們告訴讀者,X女士的某些原則倒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還一日三變呢。她一點也不鄭重地對待求助的事,反而抱著一種“看把戲”的旁觀者的態度,就好像麵臨倒塌的,不是她家的牆,而是什麼不相幹的人的。“看他們如何辦。”她幸災樂禍地想道。接下去就優哉遊哉,對此事不再過問了。隻是從那天起,她就鎖上了當街的房門,每天繞到後門出進。
群眾團體接到她的申請之後,群情激動,大家公認,這是X女士第一次主動與群眾發生聯係啦!她成了我們中的一員啦!請問魚兒離得了水麼?瓜兒離得了藤麼?X女士終究是離不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我們選舉她當代表也是完全正確的。假如她早些時候與我們發生直接聯係(比如從搬來的第一天就交申請),說不定她早就當上代表了呢!隻因為她出於某種古怪的原則,一直沒能提出申請,大家又不好包辦代替,她才一直與大眾保持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實際上,我們可從來是將她算作我們中的一員的,這一點從未改變過。今天她提出申請,就一切前嫌全都冰釋了,現在大家想起她就覺得親切,將她看作自己家裏的人,稱之為“我們的X女士”,要多親熱有多親熱。至於她提的維修牆壁的事,眾人並不認真對待,他們認為那是一個由頭,一個她想與大家靠攏的借口。重要的是她提申請這件事,這可是一件空前的大事!A博士授意筆者連夜趕寫大字報:“轟動全街的特大新聞。”
“那麵牆起碼還可以支撐五十年。”寡婦唾沫橫飛地說道,“稱之為‘牢不可破’也不過分。為什麼交申請呢?一貫的虛榮心作怪,放不下臭架子呀。不過這種舉動我們還是要歡迎,這畢竟算得上是一個姿態,這個姿態與洞開門戶、在窗台上放花瓶,然後端坐窗口的姿態沒什麼兩樣的,不過是她幹什麼都喜歡拐彎抹角罷了。”
煤廠小夥與丈夫好友也向黑板報投了稿,他們在長達萬言(約占了十幾塊黑板)的文章中敘述了他們與這位當今代表的親密關係,字字句句催人淚下,他們認為X女士之所以有今天的覺悟,他倆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他們差不多是“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今天的美好前景”。看看他們所住的地方吧,看看他們吃的是什麼吧,隻有石頭才不會感動!他們是兩個腳踏實地的實際工作者,就連A博士這樣的高等理論家,在撰寫論文時也離不了他們所提供的出色的素材的。在榮譽麵前,他們從不伸手,他們甘當小人物,這使他們得到更大的樂趣。如今,看著他們所愛戴的女士終於甩掉了包袱,腳步輕快地向美好的明天邁進,他們怎不感到由衷的快慰呢!他們早就盼著這個特殊的日子了呀!
黑板報刊出之後,他倆緊緊擁抱,熱淚滾滾。他們加倍地熱愛X女士,因為她竟能想出這麼好的一個由頭來,他們祝願她今後想出更多的由頭,寫出更多的申請,從而使他們的才智也得以更大的發揮。“在牆壁稍受風雨侵蝕,但離倒塌還差得遠的情形之下提出申請,實在是一種極為可愛的舉動。若果真即將倒塌才提申請,就未免有功利之嫌了。”
然而兩星期之後,人們走過X女士家,看見臨街的前麵那間房成了一堆碎磚瓦礫,幸虧X女士早有防備,將一切值錢的東西都移到了後房,而後房的四麵牆還結實得很,“起碼可以支撐五十年。”X女士似乎也很高興,逢人就說,“早就料到結果會是這樣。之所以遞申請,是想讓他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房子倒塌後,她果然獲得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清靜。我們五香街的群眾,對於X女士的思想動態固然十分關心,那與每個人的命運直接相關的,但講到砌房子,眾人便躊躇起來了:有這個必要嗎?會不會過分地嬌縱了她,使得她從此又目中無人起來,使得她剛剛獲得的一點進步、一點成績又喪失得一幹二淨呢?不行,在這個問題上,他們覺得一定要作慎重的考慮,他們的態度關係今後的前途。這樣想過之後,大家就在房子的問題上裝聾作啞起來了。每個人都說沒有親眼看到申請,或沒有看清。“那是上麵的事,我們的博士會安排好一切的,聽說他對這個問題有獨到的見解。”有的人還閃爍其詞地推卸責任。人們仍然關心X女士,隻是在這段時間裏沒人上門去找她了。因為要去找她,就得繞過那堆碎磚瓦礫進到她屋裏,萬一被她一把揪住,充作小工,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出點力倒沒什麼,主要是怕破壞了原則。再說我們大家都忙得不得了,對於我們的X女士,我們隻要在心裏惦記著她就行了,用不著每天找上門去麻煩她。後來他們將房子問題用了一個代號“T”來代替。“T的問題,”他們說,“A博士自有安排。”
X女士現在得出一條經驗:有的時候,欲讓人們將自己遺忘,就得有意找上門去。提請人們注意自己,才能達到目的。她將這條經驗反複背誦了幾次,從中獲得一種精神上的享受。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又反複運用了這條經驗,據說“都很成功”。不管X女士的主觀意圖如何,反正從她交申請這一舉動上,說明X女士與大家是有著很好的、正常的關係了。每當外地代表團到來,我們就亮出X女士的申請,告訴代表們,我們五香街,是怎樣一條街,在旁人看來是無法設想的事,在我們這裏如何得到了實現。
X女士一連交了五份申請。這五份申請,除了第一份是修房子的外,其他四份,一份是要求補助錢糧的,一份是要求免除她的社會活動的(理由是來訪者太多,她接待他們便是間接參加了社會活動),一份是要求替她維修鋪麵的(那鋪麵已經很舊,油漆的紅字也暗淡無光了),一份是要求給她一個安靜的環境的(因為她要潛心研究未來派,所以她希望任何人不得進入她的屋子)。我們現在已經將她交申請的舉動看作一種象征了,每當她交一回申請,大家心裏都感到說不出的欣慰,她的舉動給了每個人一種心懷坦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