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生長在中國的寫作者,血液裏頭天生沒有宗教的成分,那麼,當他要與強大的傳統世俗對抗之際,是什麼在支撐他,使他立於不敗之地呢?這是我長久以來在體驗的問題。現在答案是一天天清楚了。藝術本身便是生命的藝術,一個人如能執著於純粹的藝術衝動,那便是執著於生命,執著於那博大精深的人性。在十幾年不懈的追求中,我在體驗到純藝術的終極意境的同時,也深深地感到,這種純美之境是同宗教意境並列的,也許還更為博大,並且二者之間是如此的相通。不知從哪一天起,作為寫作者的我便不知不覺地皈依了這種生命的哲學,隻要我還在寫,我便信。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隻能在行動中實現的信仰。誰又能說得清生命到底是什麼?人隻能做,讓一個又一個的創造物閃耀著奇跡般的光輝,這一過程,大約就是將物質變精神的過程吧。即使有一天,我因年老體衰無法再寫作了,恐怕也隻能生活在那種奇境的回光之中,因為那是我作為“人”的一切。
藝術的境界是一種自找痛苦的境界,當然也是惟一不會枯竭的幸福的源泉。人的承受力一天天隨著痛苦的加深而增強,時常為了進一步的突破,人不得不分裂自己的肉身,於是鮮血四濺的場麵反複出現,然而還必須凝視這種場麵,因為那是生命邁向高級階段的前奏。既然已與傳統決裂,現在寫作者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體內自力更生似的運動了。不斷為自己設障礙,讓主體處於狗急跳牆的境地,是每個純文學寫作者日日要做的操練。衡量一名作者是否合格就要看他是否具有“拚命”的素質,因為畏縮和頹廢是這種創作的大敵。那種把寫作僅僅當作自娛,不思進取的文學並不是真正的純文學,而是變相翻新的傳統士大夫的舊貨。純文學作者必須是理想主義的,歌頌生命,高揚精神的旗幟是他的宗旨。而這種理想,又是通過對自我的解剖與分裂來實現的。即使作者主觀上是要在痛苦中自娛,這種創作也必定會教育讀者,提高讀者的境界。閱讀了這樣的作品的讀者,決不會是眼前黑蒙蒙一片,反而會振奮起精神,以各自的方式向命運挑戰,並在追求中摸索出自我分析與治療的方法。
既然藝術就是生命的形式,那麼純文學作者便一刻也離不開世俗,離不開肉體的欲望,否則創造就失去了源泉。純文學作者的世俗關懷是最深層次的、抵達人性之根的關懷,也許一般的讀者看不到這種關懷,但作者本人必定是那種在內心深深地卷人世俗糾葛,迷戀世俗的個體。他同普通人之間惟一的區別隻在於他在卷入、迷戀世俗的同時又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帶來折磨,帶來內耗,而作品,就在其間誕生。這樣的作品,帶給人類的是認識自我的可能性。我們平時所鼓吹的“世俗關懷”同純文學裏頭隱藏的世俗關懷其實並不矛盾,隻不過一個是淺層次的,一個是深層次的而已。 (當然那種出於意識形態的歪曲論調除外。)
我在我的文學生涯中碰見過不少使我眼前為之一亮的純文學,那種遇見同道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但我在這裏不得不指出,我們所屬的那種文化的確具有致命的弱點,使得一些純文學的追求者不能將事業進行到底,半途而廢的例子到處都是。但時至今日,整個文壇對於這個明顯的事實並沒有產生應有的認識,魚目混珠,似是而非,蒙混過關的言論滿天飛,就是看不到真誠。純文學是小眾文學,這個小眾文學需要一批具有獻身精神的、朝氣蓬勃的批評家來對讀者加以引導。因為純文學所涉及的問題是有關靈魂的大問題,對純文學的冷淡就是對心靈的漠視,如此下去必然導致精神的潰敗和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