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娘住在鄰近的一個城市,她總是一大早坐火車到他這裏來,第二天下午再坐火車回到她的城市。那天上午,當她來到診所時,她看到了緊閉的大門,還有大門上貼出的休診啟事。劉醫生在啟事上寫著他要外出一星期。丹娘手中的行李掉在地上,她如五雷轟頂。他倆早上才通過電話啊。
“姑娘,你要去趕火車嗎?”白胡子老頭扯了扯她的衣袖問道。
“是啊,我要去趕火車。還有最後一班。”
她不甘心,那天深夜,她撥通了劉醫生的手機。
劉醫生的聲音又細又弱,他仿佛站在野外的風中,電話不時中斷。
“丹娘,我在鄉下。這裏很黑,下雨了……今天不會有渡船了,我要蹚過小河去……我知道你沒有等我,這很好。你問我對自己的看法?我是個懦夫,真對不起啊。”
丹娘在黑暗中掛了電話,她心裏明白了這就是永別。通道已經堵塞了,從今以後她將從另外的方向去接近她的情人,而這種接近等於是永久的隔離。起先她不停地檢討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後來她就慢慢地明白了,她這一輩子,注定了要走上劉醫生的那條道路,她同劉醫生的戀愛就是她出發的起點。劉醫生不會再見她了,可他將她帶上了這樣一條不歸路,整個地改變了她的生活。就她的感覺來說,她倒認為這於她是相宜的。她想起了小的時候她用霸王草占卜時的情景,那時她對自己抱著多麼大的期待啊!那麼現在,為什麼不能仍然像那樣期待自己呢?
劉醫生沒有去鄉下,他就在診所樓上的房間裏。當時他遠遠地看著丹娘離開的背影,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變成遠古的化石。他想,他用草藥治好這個女人的病,卻原來是要將她卷入到他的世界中來。他不知道這對她是好還是壞,反正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腦子裏又一次出現了山洞裏的青木香,那寂寞美麗的小草,它們是如何樣進化成今天這種形態的?它們那神奇的藥效,究竟同環境中的什麼因素相關?夜裏他接到丹娘的電話時真的產生了幻覺,就好像他正在野地裏淌過那條小河一樣。那種絕望就如同深淵一樣。然而因為身處深淵,他反倒鎮定下來了,他性格中的某種東西開始發揮作用。
在樓上躺了四天(不是一星期)之後,他恢複了看門診,他又成了那個幽默風趣,能夠給病人解除痛苦的人。他還到幾個老病人家裏去出診,給他們帶去安慰,他自己的心裏也感到了大大的充實。
“您同我們這些人,就等於是一個秘密團體裏的成員。”
這是那個患腫瘤的老頭對他說的話,他邊說邊用力捏劉醫生的手。
“還要加上巢山的那些草藥。”劉醫生說。
“您說得太對了。我們是一個團體。我在半夜痛醒時,就看見同胞們在藥用植物裏隱藏著。他們人數很多,這裏一個,那裏一個,散布在天涯海角。老劉啊,認識了您,我死而無憾。我是從您這裏學會正確地看待我的病的,這五年來,我過得非常充實,謝謝您。”
有一隻鳥從暗處飛出來,停在劉醫生的肩頭。它是羽毛是黃白兩色,棕色的喙,眼睛有點像丹娘。
“老劉啊,這隻鳥是從山裏飛出來的,它將我這裏當作它的家了。它來來去去的十分自如,您瞧多麼奇怪。”
“我不覺得奇怪。您同它交談過嗎?”
“我總在同它交談。在夜間那些孤立無助的時刻,它給我帶來無限的安慰。它是有家庭的,我從它的眼睛裏看出來了。”
“您已經成了它的親屬。”
說話間鳥兒飛走了,空中留下它的身體的味兒,很好聞。
“老劉啊,我什麼都有了。我雖然躺在這裏不能遠行,但我什麼都看得見。很久沒下雨,我擔心那些地錦草,昨夜雨來了,它們變得那麼歡快!”
患腫瘤的老頭眼裏閃著淚光,劉醫生看見他臉上有山的影子掠過。
劉醫生出門時心情變得異常輕鬆。他不是又同丹娘見過麵了嗎?他不再認為他的生活是有缺陷的了。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總有新的驚奇來充實他的生活,這位患病的老爹也算一個吧。
丹娘無處不在。沒過幾天,他又從一名小女孩臉上看到了那雙美目。
她患的是蛔蟲病,他為她驅了蟲。她母親帶她來複診。
“醫生叔叔,”她突然開口,“不要殺死它們,留下一些,讓它們在我肚子裏吧。它們並沒有弄痛我。”
“啊,她多麼美!您生了一個多麼漂亮的女兒!”劉醫生對母親說。
小女孩離開時唱著一首奇怪的兒歌,好像是歌唱一條蜥蜴的快樂生活。她反複地唱道:“蜥蜴的眼睛,蜥蜴的眼睛……”她的表情仿佛是在同蜥蜴的眼睛對視,她那麼嚴肅。劉醫生不禁想道,蜥蜴的眼睛的確是自然界裏最美的眼睛,比丹娘的眼睛還要美。
看著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離去,劉醫生更加感到自己的生活成了一部傳奇。一切都是多麼稱心,多麼好!這些病人,他們懂得他,他們與他共謀一樁事業。人在世上還會有比這更大的幸福嗎?想到這裏,他更加感到丹娘是老天給他送來的快樂。即使那是痛苦,那也是快樂。
黃昏時,劉醫生站在診所門口的街上,他想感受一下這個小縣城的脈搏。他覺得東南風裏頭夾雜著很多信息,這些信息雖然雜亂,卻似乎正在遊移,要構成某個形狀。這時一輛三輪車開到他的門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