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們這一代人打破鐵屋,放進外麵世界的新鮮空氣,排走屋內幾千年的陳腐毒氣,那麼,在全新的西方文化基礎上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中國人,身上自然就不會有因為舊文化導致的劣根性,這就是“五四”一代人的國民性改造思路。
不過,除了文化選擇這個方向上更進一步外,“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國民性改造思路,並沒有怎麼突破梁啟超的藩蘺。與梁啟超一樣,他們也認為沒有合格的新人,就建立不了新製度。這與中華民國初期製度建設的失敗這一事實密切相關。
中華民國的成立,標誌著中國幾千年帝製的結束和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的誕生。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從上海赴南京參加臨時大總統就職典禮的途中,成千上萬的群眾列隊歡呼,“共和萬歲”之聲震動天地。鴉片戰爭以來經受了太多失敗和屈辱的中國人相信,采用世界上最先進的政治製度,將很快使古老中國結束屈辱、光彩重生。在美國就讀的年僅十九歲的宋慶齡聽到民國成立的消息,立即寫了《20世紀最偉大的事件》的文章,她盛讚:“中國革命是滑鐵盧以後最偉大的事件,是20世紀最偉大的事件之一。這場革命取得了最輝煌的成就,它意味著四萬萬人民從君主專製政體的奴役下解放了出來。這個專製製度已經存在了四千多年;在它的統治下,生存、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是被剝奪的。”這代表了大部分知識分子的心聲。
然而,現實很快粉碎了人們的美夢。從外國引起的這種先進政治製度,與中國的固有社會傳統似乎格格不入。雖然國號一直保留下來了,但是這個國號之下的政治運行與“共和”二字相去太遠。
經曆了洪憲複辟危機、豬仔議員醜聞、連年軍閥混戰之後,幾乎每個人都看到了“先進的政治製度”與中國人普遍素質之間的巨大不適應性。特別是曹錕賄選事件,更讓人們認識到一種新製度在舊土壤上建立的艱難。梁啟超的“隻有先新民,才能建設新製度”的話,在此時似乎顯出了先見之明。
魯迅的心理變化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辛亥革命之初,魯迅和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新中國”滿懷憧憬。他說:“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徹底失望了。魯迅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
從此,魯迅成了一個徹底的“國民性論”者。他說:“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政府的。”“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製,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因此,“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其他知識精英結論也與魯迅大致相同。楊昌濟說,“有不良之國民,斯有不良之政府”。陳獨秀則說,“凡是一國的興亡,都是隨著國民性質的好歹轉移,我們中國人天生的幾種不好的性質,便是亡國的原因了”。1916年初,胡適的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出自魯迅之口:
“造因之道,首在樹人;樹人之道,端賴教育。”
那麼,怎麼“立人”呢?魯迅說:“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的《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也就是說,先進行人的現代化,而後才能談到製度的現代化。
從梁啟超到魯迅,時間雖然過去了二十年,但國民性問題仍然被簡化為一個社會成員人人洗心革麵的問題。似乎隻要人人痛下決心、悔悟自新、告別舊我,即可成為一代新人。個人與社會本來是一種雙向影響的關係:個人的行為固然會影響社會,社會環境更有力地影響著每個人的選擇。然而,從嚴複、梁啟超直到魯迅、陳獨秀,始終隻強調前者對後者的決定影響,而且把它絕對化。這種“單向決定論”思路下的思想革命,其實是中國傳統“心學”的另一個變種。當1916年到來之際,陳獨秀仍然滿腔熱忱地向國人呼籲,人人“從頭懺悔,改過自新”。“從前種種事,至一九一六年死;以後種種事,自一九一六年生。吾人當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由此進而“以新國家,以新社會”,而使“民族更新”。幾個月後,李大釗也向中國青年發出了自覺再造自我的呼籲:悟儒家日新之旨,持佛門懺悔之功,遵耶教複活之義,以革我之麵,洗我之心,而先再造其我。棄罪惡之我,迎光明之我;棄陳腐之我,迎活潑之我……隻要人人迎來新我,就會迎來新的社會。在這個思路的指引下,“五四”一代人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他們辦雜誌,辦學校,寫小說,錐心泣血,宣傳、呼號,以期喚醒鐵屋子中沉睡的人。這其中魯迅的呼聲最為銳利而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