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京畿秋千架 (1)(3 / 3)

“28611起來!”

我睜開眼,隻覺得滿眼陌生。這是在哪裏?是誰喊28611、28611是什麼玩意兒?獄燈亮著,顯得比白天亮些了。屋子裏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直到我看到那位姓莊的管理員(他的姓是崔老告訴我的)和一名提盒子槍的武警戰士站在敞開的鐵門處,我夢遊出竅的魂魄才回歸於身。這是提審。白天崔老已經提醒過我:這座看守所習慣在夜間審訊,新來的犯人又大都在當晚初審。崔老說知道這規律很重要,否則黑下冷丁被持槍的警察拉出去會以為要被秘密處決。也確實有犯人不知底細被嚇傻了的事。我一個鯉魚打挺從被窩裏彈起,又跳到地上,從一雙挨一雙的鞋中間認出自己的那雙穿在腳上。監房裏極其安靜,這麼大的聲響都沒使睡在炕上的犯人動一動。好像炕上擺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拉溜僵屍,這景象使我驚懼不已,使我不知所措。走出牢房門,鐵門在身後關閉。我的管轄權即刻從管理員移交給武警戰士。他押著我從走廊走到院子。頭一個感覺是冷,出奇的冷,冷得渾身打戰。我立刻後悔沒穿那件帶進獄中的呢子大衣。

大衣是考入K大後回家過第一個春節,臨走時父親把它披在我的身上,說北京的冬天冷用得著。今早當我知道將被逮捕曉得今後確實用得著便穿在了身上。這一著使我在以後二十多年的勞改時光中大受益處。因頭一次受審我不曉得去審訊室的路徑,而且按規定犯人不能走在押解人員的後麵,我隻能依照武警戰士在身後發出的“向左”、“向右”的口令,在一幢幢房子間穿行。這些房子大都有燈光溢出,我知道皆是監房。監房裏的長明燈如同它的名字永遠明亮,人間最黑暗的地方卻亮亮堂堂。深夜的牢獄大院寂靜無聲,人間的凶險地竟似溫柔之鄉。說起來世事真是荒誕不經,可歎又可笑。就這麼我在武警戰士的口令下一步一步走進了審訊室。審訊室是一幢獨立的平房,裏麵坐著兩個穿公安製服的人,一個四十幾歲,圓胖臉,胖人顯和善。他是審訊員。另一個二十剛出頭模樣,是書記員(他們的職務分工是審訊後知道的)。進屋後我站在地中間,他們不理不睬仍舊看桌上的材料,就好像眼前沒我這個人。我不知所措,時間愈久心裏就愈慌。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鍾?十分鍾?圓胖臉審訊員才抬頭打量我一下,然後指指我身前的一把椅子。我會意,走過去坐下了。

心弦放鬆後我才覺出屋裏很暖和,原來屋角生著一隻火爐。暖和使我想起押我來的那個武警戰士,他沒進屋,留在門外站崗。為什麼不讓他進屋裏呢?他穿得很單薄,站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裏肯定會凍得夠嗆。我想著實在不該我想的事情時審訊就開始了。審訊員先叫一聲我的名字,我沒應聲(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說叫你必須答到。我說是。他說周文祥。我說到。他說周文祥你已經因現行反革命罪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批準逮捕,希望在案件審理期間能很好地配合我們,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罪行。黨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聽明白了沒有?我說聽明白了。嘴裏這麼說,心裏卻一下子想起崔老白天口中念叨的那句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這話雖不是衝著我的,可我明白是說給我聽,對這話他沒做詮釋,含義卻一清二楚。我心領他的好意但並不覺得可取。起碼對我如此。我很清楚自己的問題,說我是反革命完全子虛烏有,我不認為有什麼罪,無罪便無須隱瞞什麼。坦白和抗拒都談不上。

審訊正式開始:姓名?周文祥。

出生年月日?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漢。

籍貫?山東福山縣萬瓦鄉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中農。

捕前所在單位?K大中文係。

學曆?大學三年。

家庭成員?他們的年齡職業政治麵貌?父親周峻青,五十八歲,在煙台當店員,群眾;母親周彭氏,五十六歲,理家,群眾;大哥周文起,二十八歲,工人,群眾;二哥周文來,二十六歲,工人,群眾;姐姐周文娟,三十二歲,教師,共產黨員;弟弟周文吉,二十歲,在校學生,共青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