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菊花去(3 / 3)

“弟弟,我想我們還是回去吧。”

“為什麼?姊。”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這個地方不好,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連忙放低了聲音溫和地對姊姊說:“姊,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嗎?我們去看看朋友然後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姊姊咬住下唇執拗地說,這種情形姊姊小時候有時也會發生的,那時我總遷就她,可是今天我卻不能了。姊姊要往回走,我緊緊地挽著她不讓她走。

“我要回去嘛!”姊姊忽然提高了聲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齊朝我們看過來,幾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尷尬。

“姊——”我乞求地叫著她,姊姊不管,仍舊往回裏掙紮,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掙得厲害,她胖胖的身軀左一扭右一扭,我幾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圍了過來,有幾個人嘻嘻哈哈笑出了聲音,有兩個小孩跑到姊姊背後指指點點,我的臉如同燒鐵烙下,突然熱得有點發疼:

“姊姊——請你——姊——”姊姊猛一拉,我腳下沒有站穩,整個人撲到她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陣哈哈,幾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姊姊的臂上狠勁捏了一把,姊姊痛苦地叫了一聲“噯喲!”就停止了掙紮,漸漸恢複了平靜與溫馴,可是她圓腫的臉上卻扭曲得厲害。

“怎麼啦,姊——”我囁嚅地問她。

“弟——你把我捏痛了。”姊姊捋起袖子,圓圓的臂上露出了一塊紫紅的傷斑。

5

到林大夫的診室要走很長一節路,約莫轉三四個彎才看到一條與先前不同的過道,這條過道比較狹窄而且是往地下漸漸斜下去的,所以光線陰暗,大概很少人來這裏麵,地板上的積塵也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鐵柵,和監獄裏的一樣,地上全是一條條欄杆的陰影。守柵的人讓我們進去以後馬上又把柵架上了鐵鎖。我一麵走一麵裝著十分輕鬆的樣子,與姊姊談些我們小時的趣事,她慢慢地又開心起來了,後來她想起了家裏的貓咪,還跟我說:“弟,你答應了的啵,我們看完菊花買兩條魚回去給咪咪吃,咪咪好可憐的,我怕它要哭了。”過道的盡頭另外又有一道鐵柵,鐵柵的上麵有塊牌子,寫著“神經科”三個大字,裏麵是一連串病房,林大夫的診室就在鐵柵門口。

林大夫見我們來了,很和藹地跟我們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姊姊笑嘻嘻地說道:“弟弟要帶我來看菊花。”一會兒姊姊背後來了兩個護士,我知道這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了,我挽著姊姊走向裏麵那扇鐵柵,兩個護士跟在我們後麵,姊姊挽得我緊緊的,臉上露著一絲微笑——就如同我們小時候放學手挽著手回家那樣,姊姊的微笑總是那麼溫柔的。走到鐵柵門口時,兩個護士便上來把姊姊接了過去,姊姊喃喃地叫了我一聲“弟弟”,還沒來得及講別的話,鐵柵已經“哢嚓”一聲上了鎖,把姊姊和我隔開了兩邊,姊姊這時才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馬上轉身一隻手緊抓著鐵柵,一隻手伸出欄杆外想來挽我,同時還放聲哭了起來。

“你說帶我來看菊花的,怎麼——弟——”

6

紫衣、飛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湊近那朵沾滿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縷冷香,浸涼浸涼的,聞了心裏頭舒服多了,外麵下雨了,新公園裏的遊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幾個,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姊姊此刻能和我一道來看看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該樂成什麼樣兒。我有點怕回去了——我怕姊姊的咪咪真的會哭起來。

《文學雜誌》五卷五期

一九五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