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光(2 / 3)

“不,小弟,我今天得回去吃飯。”李飛雲掙開盛世傑的手訥訥地說道。

“不行!”盛世傑堅持道,在李飛雲和陳錫麟麵前他常常任性得像一個小孩,“怎麼說你今天也得陪我們兩個老朋友,難道你連一刻都離不開你那一位?”

盛世傑愛開李飛雲的玩笑,因為李飛雲容易臉紅,盛世傑覺得好玩。李飛雲窘得幹笑了幾聲,含糊地分辨著。盛世傑笑得很開心,拉著他們快步走出學校,李飛雲也想跟著盛世傑開心地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來。他看見天色漸漸壓下來,心裏竟有一股說不出的惶惑。

三個人進台大的那一天,也是盛世傑請客,在台大旁邊“好味道”的小閣樓上,那天三個人足足喝完了一瓶清酒。盛世傑興奮地舉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子說他一定要做個核子物理學家,那時瑞典剛發表李政道和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獎金。李飛雲一向不慣誇口,可是那天他卻告訴盛世傑和陳錫麟他想畢業以後到美國M.I.T.讀理論物理做個物理科學家,那是他心中唯一的誌向。

這天盛世傑又選定了“好味道”,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興高采烈。叫了一樣菜又叫一樣,陳錫麟和李飛雲一直說吃不了那麼多。盛世傑不肯,他說三個老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吃得盡興。小弟還是老樣子,雄心萬丈,發誓要讀完博士,小弟的父親在美國已經替他在史丹偉大學申請好獎學金,九月他就要動身了。

“小弟,這四年你一點也沒有變,”陳錫麟搖搖頭笑著說道,“我記得你上了高三一逗還會賴哭,你永遠是一個Baby!”

“還提那時候的話!”盛世傑天真地笑了起來,“我怎麼沒變?那時我總坐第一排,現在我比你兩個都高出半個頭來。個個都變嘍!李飛雲前兩年提到女人還會臉紅,想不到竟搶在我們前麵中頭彩,你們都說李飛雲是聖人,我就說他會陰著壞,哈,哈,來來,我們為李大嫂幹一杯。”

盛世傑把酒杯舉到李飛雲麵前,他把陳錫麟的杯子斟滿,逼著陳錫麟一同對李飛雲舉杯。李飛雲一直幹笑著推開盛世傑的杯子,囁嚅道:

“小弟,別開玩笑,小弟——”汗珠從他發腳一粒粒沁出來流到他麵頰上。

盛世傑把李飛雲的杯子湊到李飛雲唇邊,硬逼他幹杯。李飛雲不大會喝酒,才喝一半,就嗆得一臉紫脹,他捂著嘴嘶啞地說道:

“不行了——小弟。”

“算啦,放過他吧。”陳錫麟勸說道。

盛世傑放下杯子,笑得非常開心。盛世傑和陳錫麟不停地談話,從大學一直談到中學。李飛雲很少插嘴,他默默地吃著菜,可是他喜歡聽盛世傑他們談舊事,有時候他聽得禁不住笑了起來。三個人一直吃了兩個多鍾點,後來盛世傑說他媽媽等他回去看電影,才離開了“好味道”。

“再見,陳錫麟,”盛世傑踏上腳踏車回頭向他們揮手道再見,“李飛雲,你們過兩天一定要來我家找我啊!李飛雲,代我問候嫂夫人,生了娃娃不要忘記請我吃喜酒。”

“小弟真有意思。”陳錫麟抱著手,看著盛世傑的背影點頭道。

“我真羨慕他,”李飛雲說,“我陪你到車站去,陳錫麟。”

“你還是早點回去好。”

“不要緊的。”李飛雲低聲說道。他抬頭望望天空,一大片暗紫色,西邊漠漠地映著一塊烏青的亮光,太陽已經沉下去了。羅斯福路公共汽車總站擠滿了車輛,閃亮的車燈交叉射耀著。李飛雲陪同陳錫麟走到公共汽車站,等候〇南公共汽車。

“黃靜娟最近來信沒有?”李飛雲倚在車站的鐵柱上問陳錫麟道。陳錫麟和黃靜娟好了兩年,黃靜娟到了美國就和陳錫麟疏遠了。

“有三個多月沒來信,我連著寫了五六封給她,一封也沒回,前些時,她來信說忙,我不怪她,可是我覺得出來,她已經漸漸淡下來了。”

“我覺得你快點趕去美國,恐怕還能挽救。”

“罷,罷,”陳錫麟搖搖手道,“我想得很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很過得去,一點也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我絕不勉強她,那樣毫無意思。”

“人真靠不住,”李飛雲說,“——汽車來了,你上去吧,過兩天來我那兒走一趟,我請你吃餐便飯。”

陳錫麟一隻腳踏上汽車,突然轉過身來將李飛雲拉過去,把一遝鈔票塞進李飛雲衣袋,急促地說道:

“拿住這些,你需要。”

李飛雲趕忙將鈔票掏出來想還給陳錫麟,陳錫麟已經上了車,車掌吹了一聲哨子,汽車緩緩開走了。李飛雲緊捏住那遝鈔票,站在路旁發怔。

“噢,陳錫麟——”他喃喃地喊道。公共汽車開過,空氣裏蕩起一股暖風,柔柔地拂到李飛雲臉上來。

七、八點的時候,天暗得最快,李飛雲回到他住的那條巷子時,裏麵一片闃黑,李飛雲住在巷子底一家專租給台大學生的舊木閣樓上。他和餘燕翼租了樓頂一間房,每月三百塊。

李飛雲爬上樓梯,走進房裏,餘燕翼正坐在飯桌邊,她看到李飛雲走進來,一句話也沒有說。李飛雲看不清楚她的臉,他看見她懷著孕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特別臃腫,鼓圓的肚子緊抵著桌沿,桌上的菜飯擺得整整齊齊,還沒有動過。

“我剛剛和陳錫麟他們在外麵吃過了。”李飛雲走到書架邊將手上的筆記塞進書堆裏。

“我以為你會回來吃飯,所以一直等著你。”餘燕翼低聲說道,她仍然坐著沒有動。

“你應該先吃的。”李飛雲說。

“你跟我說過你們今天考完畢業試,我多加了兩樣菜。”

餘燕翼的聲響有些微顫抖,李飛雲覺得心裏一緊,他最近愈來愈怕和餘燕翼說話,他怕聽她的聲音。餘燕翼從來不發怨言,可是她一舉一動,李飛雲總覺得有股乞憐的意味,就像她坐在飯桌邊,鼓圓的肚子抵緊著桌沿這個姿勢,李飛雲看著非常難受。她總那麼可憐得叫人受不了,李飛雲想道,他覺得心裏一陣一陣在緊縮。餘燕翼正吃力地彎下腰去盛了一碗,又佝下去盛第二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