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之死(3 / 3)

“白蘭地。”

“喂,兩瓶萊茵果!”

“馬地尼,我說馬——地——尼——”。

“先生,要什麼喝的?”有個穿花背心的酒保問吳漢魂。

吳漢魂要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吳漢魂不會喝酒,這是他唯一熟悉的雞尾酒名。吳漢魂拿著酒杯跟著人擠到酒吧裏端。酒吧裏充滿了嗆鼻的雪茄,地上潑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濃香,空氣十分悶濁。座地唱機一遍又一遍地播著幾個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從今夜扭到天明。”“把這個世界一腳踢走。”“寶貝,你殺了我吧!”吳漢魂啜了兩口威士忌,強烈的酒精燒得人喉頭發火,他覺得兩穴又開始跳動起來。

酒吧裏的人分成兩個極端。有些交頭接耳,不停地講,不停地笑,誰也不聽誰,搶著發言。男的散開領帶,滿麵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六尺多高的大漢,摟著一個還沒有及他胸口的小女人,兩隻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臀部上漫不經意地按摩著,女人左右扭動,鬼啾一般吃吃地浪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卻呆若木雞,坐在櫃台的旋轉椅上,一聲不響,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悶酒。坐在吳漢魂不遠處,有個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經喝掉六七杯馬地尼。老人戴著一頂舊氈帽,稻草似的白發,從帽簷底伸張出來,他緊裹著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緊接一杯,把酒液灌進幹癟的嘴裏,他的眼睛發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罵俏,他完全充耳不聞似的。

夜愈深,人愈擠,大家的脖子熱得紫脹,眼睛醉得乜斜了,可是誰也舍不得離開,都搶著買醉,恨不得一夜間,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色的酒杯中去似的。

“幹嗎一個人發呆呀?”一個女人側著身子擠過吳漢魂身邊時,突然湊到他耳根下對他說道。

吳漢魂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做聲。

“找不到伴兒,我猜。”女人向他擠了一個媚眼,很在行地說道。“來,讓我來陪你聊聊。”然後不由分說地挽著吳漢魂的手臂排開人堆,擠到酒吧後麵的座位上。沙發座全塞滿一對對喁喁私語的男女,隻有一個四人座卻由一個醉漢占住,醉漢的頭側伏在桌麵,嘴巴張得老大。女人過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掃到他麵前,然後同吳漢魂在對麵坐了下來。

“我叫蘿娜,他們愛喊我蘿蘿,隨你便。”蘿娜笑著說,“你呢?”

“吳漢魂。”

“吳——”蘿娜掩著嘴大笑起來,“別扭!我叫你 Tokyo算了吧!”

“我是中國人。”吳漢魂說。

“啊,無所謂。你們東方人看來都差不多,難得分。”蘿娜笑道,吳漢魂看見她露出一排白牙,門牙上沾著口紅。蘿娜臉上敷著濃厚的化妝品,眼圈蔭藍,蓬鬆的頭發,紅得像團熊熊的火焰,蘿娜的身軀很豐滿,厚實的胸脯緊箍在孔雀藍的緊身裙裏。

“寂寞了,來這裏找刺激是吧?”蘿娜歪著頭,裝著善解人意地說道。

“我第一次到這裏來。”吳漢魂說道,他不停地啜著杯中剩下來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們東方人總愛裝老實。”蘿娜搖著頭嚷道。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吳漢魂說。

“放心,我很開通的。”蘿娜拍拍吳漢魂的肩膀說道,“莫太認真了。我猜你是個學生吧?”

吳漢魂沒有答腔,他把杯裏的剩酒一口喝盡。酒精在他喉頭像把雞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樣?我猜中了?”蘿娜突然湊近吳漢魂脖子,皺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來說,“我聞都聞得出你身上充滿了書本的酸味。”

“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我今天剛畢業。”吳漢魂怔怔地瞪著蘿娜,喃喃說道,好像在跟自己講話似的。

“那麼恭喜你呀!”蘿娜舉杯,一仰而盡,興致勃勃地叫道,“快去替我買杯杜鬆子,你也要杯酒來,我們且樂一樂。”

吳漢魂擠進人堆,到櫃台買了兩杯酒,再擠到蘿娜身邊。蘿娜時而偎近他親昵地叫一聲“我的中國人”,時而舉杯嚷道:“為東方人幹杯。”

唱機裏播著一首震耳欲聾的扭扭《莎莉》,酒台邊一大群男女都聳肩踏足,左右晃動起來。整個酒吧人影幢幢,突然有一對男女從櫃台後轉了出來,大家一聲歡呼,讓開一條路,圍成了一個圈子。男的細長得像竿竹篙,穿著大紅襯衫,頭發染成淡金。滿麵皺紋的臉上卻描著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著黑,男裝打扮,胸前飄著一根白絲領帶,像個矮縮了的小老頭。觀眾喝彩擊掌。男的愈扭愈起勁,柔軟得像根眼鏡蛇。女的舞到興濃時,突然粗嘎著嗓門,大喊一聲:“胡啦——”喝彩聲於是轟雷一般從觀眾圈中爆了出來。

蘿娜笑得伏在吳漢魂肩上,指著那個男的說:“他就是有名的‘紅木蘭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紅木蘭先生’。”

“我的酒呢?”對座的醉漢被鬧醒了,驀然抬起頭來,囈語不清地問道,再後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吳漢魂的酒杯掃翻了,酒液全潑在吳漢魂的西裝外套上。吳漢魂掏出手帕,默默地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蘿娜湊近吳漢魂端詳了一會兒說道:

“怎麼嗎?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我的頭不舒服,這裏空氣太悶。”吳漢魂說,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兩穴在跳動,眼前的人群變得麵目模糊,溶蝕在玫瑰紅的煙霧裏。

蘿娜挽著吳漢魂的手臂低聲說道:“走吧,到我那兒,我給你醫醫就好了。”

吳漢魂跟著蘿娜走到她的公寓裏。蘿娜走進房間,雙腳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發上,噓一口氣嚷道:“熱死我了!”蘿娜打著赤足走到冰箱拿出兩隻炸雞腿來,一隻遞向吳漢魂。

“我不要這個。”吳漢魂搖搖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