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一九六〇(1 / 3)

夜來香二樓舞廳的人影子在暗紅的玻璃上,幢幢晃動,廣東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氣沒力地拖拉著。騎樓上一個穿黃色緊身旗袍的女人正在和個葡萄牙水兵拉扯著。“夜來香”三個霓虹燈的大字,照得她生滿了魚鱗似的緞子旗袍閃閃發光。她半身探出騎樓外,浪聲笑著。水兵攬住她的腰肢,往房中拖去。黃衫女人兩手扒住騎樓欄杆,一頭長發跌到胸前,她的笑聲尖銳而淒厲,淹沒在四麵湧來的麻雀牌聲中。她生過麻風,他們說。她已經梅毒攻心了,他們說。她是中、西、葡、英的混雜種。她是灣仔五塊錢一夜的鹹水妹。坐在夜來香的門檻上,撈起她的黃旗袍,擦拭給她梅毒蛀掉了睫毛的眼睛,她擤著鼻涕,揉著她粉紅色的爛眼角。合家鏟!她咬著發烏的嘴唇哼道。哄死人啦!講好五塊錢,那個死鬼提起褲帶飛溜。我要吃飯啊!我趕著他叫道。隻要五塊錢,五塊錢哪!合家鏟!合家鏟!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裏去了。他半眯著眼睛,漫不經意地說道。香港女人,香港女人!有一天,香港女人都快變成賣淫婦了。兩百塊的、二十塊的、五塊錢一夜的。大使旅館的應召女郎,六國酒店的婊子,灣仔碼頭邊的鹹水妹,揩著梅毒蛀爛了的眼圈,大聲喊著:五塊錢一夜!(小姐,報紙說用水時縮成一個禮拜四小時哪。)嗯,香港快被曬幹了。香港在深藍色的海水中,被太陽曬得一寸一寸地萎縮下去。

桂花涼粉!窗外夜市人聲鼎沸,賣涼粉的小販破著喉嚨,從嘈雜的聲浪中,迸出幾下極不調協的尖叫。驟然間,夜市上的木屐聲一陣大亂。閣樓的木梯上,響著雜遝竄逃的腳步。差人,差人!往閣樓屋頂奔逃的小販急促地叫道。突擊!突擊!突擊!天天晚上警察都來突擊灣仔的無照小販。夜夜巡捕車抓走一籠籠的難民攤販,可是夜夜灣仔的小販仍舊破起喉嚨,挑戰似的喊出:桂花涼粉!調景嶺霍亂病案五三起,《星島日報》登道,港九居民切勿飲食生冷。檢疫站,防疫針,德輔道的陰溝,唉,真要命!全是生石灰嗆鼻的辛辣氣。他們把公家醫院塞滿了難民,哼哼唧唧,盡是些吐得麵皮發烏的霍亂病人。中國大陸的瘟疫像朵黑雲蓋到了香港的上空。唉,這顆東方之珠的大限快到了。走吧,姊姊,芸卿說,芸卿的眼角噙著淚珠,臉蒼白得像張半透明的蠟紙。趁著現在還不太遲,離開這裏吧!芸卿的嘴唇不停地抽搐。你在往下沉哪!你還年輕,才三十幾歲。你要為將來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將來啊!你的將來——將來?你是說明天?可是妹子,你們這些教書的人總是要講將來。但是我可沒有為明天打算,我沒有將來,我甚至沒有去想下一分鍾。明天——太遠了,我累得很,我想不了那麼些。你們這些教書匠,總愛講大道理。去告訴你書院裏那些梳著辮子的女娃娃:明天、明天、明天。我隻有眼前這一刻,我隻有這一刻,這一刻,懂嗎?芸卿哭出了聲音,說道,至少你得想想你的身份、你的過去啊!你該想想你的家世哪!你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你是說師長夫人?用過勤務兵的,是吧?可是我也沒有過去,我隻曉得目前。懂嗎?目前。師長夫人——她已經死了。姊姊,噢姊姊,你唬人得很。芸卿絞著她的手帕,揩去滾到她蒼白麵頰上的淚珠。姊夫活著的話他要怎麼說呢?人人都在說。他們都在說你在跟一個——噯,姊姊,你不能這樣下去。他們都說你在跟一個——但是我們注定滾在一堆了。他說道。我們像囚犯一樣鎖在一起了。難道你不以為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來,讓我親親你軟軟的嘴唇。好姊姊,躺在我的懷裏吧!當然我喜歡你送給我的開司米大衣。但是我更愛你這雙豐滿的奶子。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不像一個服服帖帖的好弟弟?認了吧,我們都是罪人,我躲在這間肮髒的閣樓裏吸我的煙槍。你呢?你悄悄從你漂亮的翠峰園溜下來到我這裏做壞事。翠峰園不是一個人待得住的地方。上麵太冷清了。來,讓我暖暖你,到底我們是注定了的,莫掙紮了。看看這張我請人替我們拍的照片。別忘記,隻要我們活著,這就是我們一生的紀念品。瞧瞧我們赤裸的身體,是不是有點像西洋人聖經上講的什麼亞當與夏娃?被上帝趕出伊甸園因為他們犯了罪。來,罪人,讓我們的身體緊緊地偎在一塊,享受這一刻千金難換的樂趣。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無賴,唉,唉,唉,無賴。走吧!姊姊,芸卿默默地抽泣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要設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體?救你們信教的人講的靈魂?在哪兒呀,我的靈魂?我還有什麼可救的?我的身體爛得發魚臭。難道你還看不見我皮膚下麵盡是些蛆蟲在爬動?我像那些霍亂病人五髒早就爛得發黑了。姊姊,噯,姊姊!你一定要救你自己,一定要救。我們注定了。他說。我們是冤孽,他說。我們在沉下去,我們在沉。我們(小姐,廚房裏沒水嘍!)嗯,香港快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