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撇開宋神宗時代的政治上的變法運動,姑且不論其是非曲直,公道人心,僅就這兩位文學大家的爭端而言,弄不清王安石是否受冷落二十多年以後,心理有一點變態?是否由於比他年晚的蘇軾,那如日中天的名聲,使他按捺不住難以名狀的嫉妒?一般來講,人是有著複雜心理的動物,文人也難能例外。韶華已逝,便仇恨一切來日方長的人,風光不再,便嫉妒所有姹紫嫣紅的美麗,寂寞冷落,自然怨絕窗外傳來的繁華熱鬧的聲音,江郎才盡,便對文場的新鮮舉止,視若仇敵,非咬牙切齒不可了。也許從這裏能理解王安石上台以後,對於司馬光啊,曾鞏啊,蘇軾啊,那種絕不手下留情的打擊了。
文人的嫉妒情結,是挺可怕的。所以,曆朝曆代的文人,要動手整起同類來,是不怎麼斯文的,而且,要抓辮子,戴帽子,打棍子的話,更是行家裏手。
尤其從文字中尋找破綻,上綱上線,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來。何況蘇軾寫了那麼多的詩文,還能找不出一個錯。所謂文禍,其實在中國曆史上,是小菜一碟,不算什麼稀奇的。沒錯尚且難逃文網,更何況東坡先生的正直,不合時宜,對’於這位前輩而握重權的作家,在政治上、文學上的不買賬呢!於是,王安石的爪牙,那些禦史們,那些妒火中燒的小文人,就抓住了他的詩,參了好幾本,押赴京師,坐了大牢。
他被關押,被流放,被遠謫,倒並非他的酒害的。不過他寫過,“醉裏狂言醒可怕”,他的酒給他帶來了“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惟有當時月,依然照杯酒”的靈感,甚至連書法,也因酒而出神入化。“仆醉後輒作草書十數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但他由酒而詩,由詩而禍的人生際遇,飄泊半生,至死也並不悔酒悔詩,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他的朋友,他的弟弟,都鄭重勸他戒詩。當然,嗜詩和嗜酒是一樣的,隻要成了癮,就不大容易戒掉,不過,更重要的,是他信奉自己快樂,也與人快樂的人生哲學,怎麼能教他罷筆斷詩呢?該怎麼著,還怎麼著,豈肯隨便改弦易轍呢?
一個堅信自己的人,也是不肯臣服的人,盡管他因寫詩寫進了獄中,可在班房裏仍舊繼續寫他的詩。後來釋放了,出獄當天,自然忍不住更要寫詩了。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這首詩要是讓王安石和他的黨羽看到了,豈不是有翻案之嫌麼?一個人能夠為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活著,不改初衷,哪怕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也堅持與人快樂、自己快樂的作風不變,這實在是令後人欽敬的。
他在《縱筆三首》裏寫過,這大概是他晚年的筆墨了:“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可見一直到他衰邁之年,對於酒和詩的鍾情,仍不減當初的,由此可知,他信奉著他的人生哲學,一直享用到最後。結束了他光輝的一生。
所以,從東坡先生的飲酒之道,足以證明,獲得,固然是一種快樂,給予,也未嚐不是一種快樂。要是大家多一些東坡先生所追求的快樂,那麼這個世界上,豈不是更溫馨,更美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