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蘇東坡戒詩(2 / 3)

這位宋神宗,接英宗位後,一方麵,支持新派王安石的變法,很想發奮圖強一番,來扭轉積弱之勢。一方麵,也很欣賞保守派蘇軾的才華,表明了一個皇帝的文化品位,決定了他對待作家和作品的態度,以及做法。從這裏可以看出,他是懂得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是有人打個小報告,馬上就要作家好看的主子。趙頊每次讀到蘇軾奏章的文彩處,便對臣下讚不絕口。讀到他反映民間疾苦的詞章,連吃飯都不香的,可見是怎樣打動他了。

他當然不能相信這個詩人會反對朝廷,用詩文來誹謗他。但是,現在控製朝政大權的那些官員,很害怕蘇軾從地方回到開封的中央政府裏來做事。隻要他回來,就必然得到皇帝的重用,就必然要妨礙他們,使他們失去部分權力。

存在這樣的危機感,必然要抱成團地置蘇軾於死地了。於是,告密他反對皇帝,便是讓他在眼前消失的最佳之計,這也是曆來一部分文人求諸最高權力,來收拾同行的簡直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絕妙手段。

所以,在皇帝的周圍,一旦有一批這樣的小人,而且他們又聯合起來,那也是很能左右局麵,甚至左右皇帝的一股可怕勢力。他們“抓住一點,不及其餘”的淩厲攻勢,竟使得宋神宗也無法不按照他們的意見,把蘇軾抓起來押解京師審問。曾參的母親,聽到有人告訴她兒子殺人的信息,一次,不信,二次,還不信,到了第三次,她不得不信了,在紡車前坐不住了。趙頊是皇帝,但也是人,人是很容易被重複灌輸的信息而改變觀點的,至此,能不將信將疑嘛?

蘇軾在寫給這位文彥博的一封信裏,說起過他家人對他寫詩而受牽連的恨絕心情,讀來令人心酸。“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禦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遺吏發卒圍船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若此!’悉取焚之。”所以,他的家人不希望他寫詩,“你可別再寫詩了,拜托你了!”要他戒掉寫詩的“毛病”,也是很自然的了。“要是你不寫詩,哪會來抄家呢?”看起來,“抄家”一法,倒是早已有之的老古董了。其目的無非一是收集罪證,二是掠奪財富,三是打倒威風。對蘇東坡這個一介書生來講,一無油水二無威權,不過想從他的詩文裏,再多找些證據,可致他於死命罷了。

社會公眾對於天才,從來就是兩途,一種是希望他成為巨人,一種則是努力把他踐踏,化為烏有,而無其他。就在他被逮捕、被拘留、被審判的時候,杭州城裏的老百姓,專門為他做了一場法事,禱祝平安。當他關在牢房裏,獄卒敢替他把寫好的詩,偷偷傳遞出來,可見真正的作家,即使在最陰暗的日子裏,也不會孤獨的。哪怕一些作品狗屁十卑鄙小人式的作家,動用全部花花腸子,想出一切辦法,費盡吃奶力氣,來整蘇東坡的話,也不是所有同行都會跟他站在一條戰線雪上加霜的。甘心為狗的作家,為虎作倀的作家,不是沒有,但這種敗類在作家隊伍中終屬少數,大部分作家的良知,還是有黑白是非的判斷,他也許會沉默,但絕不苟從,更不會阿附。

幾百年後,我們重讀歐陽修《與梅聖俞書》中這幾句話:“取讀軾(即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是多麼讓人感動啊!從這裏我們不但看到前輩的禮讓之情,愛重之心,擊節讚賞之意,而且,還看到一種保護精神。前輩司馬光在蘇軾出守錢塘,臨行來向老先生辭行的時候,“公曰:‘願君至杭少作詩,恐為不相喜者誣謗,再三言之”’這番叮嚀,言外之意,勸他別再為詩惹禍了,難道不是愛護他嘛?另一位資深政治家,也是文人的文彥博,同樣勸他戒詩,雖是不得已言之,但其好意,無非讓他以後在詩文裏,切記不要再授人以柄,再倒黴了。這些政治家,久經宦海,深知蘇軾的對手,抓不住他別的把柄,自然要從他的詩文中找碴挑毛病,置他於死地的。

但那些深文周納,無所不用其極的文化小人,出於對才華的嫉妒,出於對巨人的畏懼,也出於一種職業打手的本能,必然要使出決非常人所能防範的卑汙手段。而對付作家,最有效的一手,就是從字裏行間,望文生義,找出破綻,然後,牽強附會,無限上綱。在封建社會裏,罵皇上是最大逆不道的,所以,也就從這裏向蘇軾開刀了。

由於這些無恥文人,更多是不學無術之徒,他們深知要在藝術上和大師較量出一個高低的話,是很費力氣的。就不如用告密的辦法來得快捷了,隻消在皇帝耳朵旁嚼嚼舌頭根子,或者在奏折裏誣陷一筆,或者遞一份無頭帖子,也就是匿名信什麼的,或者說與番邦有蛛絲馬跡之嫌,等等等等。於是,對手給抓起來,關起來,天下就剩下他,那他不就老子天下第一了嗎?

而真正的作家,被存心挑碴的小人抓住把柄的機會,簡直比比皆是。從古至今有幾個文學家是關在自己的象牙之塔裏,對世事不聞不問呢?尤其蘇東坡是位十分關心民瘼的作家,要他保持沉默是辦不到的。他在《次子由詩相慶》裏寫過:“春秋古史乃家法,詩筆離騷亦時用。但令文史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因此,從一個正直作家的作品裏,找到他們認為反動的東西,還不容易嗎?隻要他們想找的話。

尤其當時那場變法鬥爭,蘇軾站在了王安石的對立麵,那麼,在“烏台”裏坐著的那些禦史,十之八九是附庸巴結王安石的一幫小人,自然更要加緊收拾這位大詩人了。如今,他們咬住了這首詠古柏的詩定罪,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告他一個影射和惡毒攻擊了。那不罪該萬死?蘇軾即使渾身長嘴,也難以辯解。而且所有這類文字獄,從來都是檢查官兼法官,被告隻有等待宣判的權利。看來上綱上線這一招,發明權也不是後來人的專利,倒是古已有之的。綱已經上到了皇帝這兒,除了皇帝說話,蘇軾也就隻有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