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西京舊事(1 / 1)

洛陽在漢、唐時,一般稱為東都,隻是在北宋時期,都城設在開封,洛陽便叫西京了。讀宋人周烽的《清波雜誌》,我們知道歐陽修中了進士以後,第一次出任公職,就曾調洛陽來任西京推官一職。他以試南宮第一名,擢甲科的成績就任,到洛陽後,又得到頂頭上司錢惟演的賞識,可見其才華橫溢,年輕氣盛。

判河南府駐洛陽的首席長官錢惟演,是一位很有名氣的貴族,一位很有學問的文人,還是一位很有才華的詩人。他是吳越王錢俶的次子,隨父降宋,曆任右神武軍將軍,知製誥,翰林學士,工部尚書,樞密使。參加過編修《冊府元龜》,還作為“西昆詩派”的代表人物,與楊億、劉筠齊名,他們互相唱和的詩,輯為《西昆酬唱集》,詩詞精工穩切,文章真切清麗。

但他在官場中,趨炎附勢,巴結討好,排擠構陷,固權恃寵,可說得上名聲不佳。第一手,賴其妻妹的關係,得以攀附皇族,第二手,用與名門聯姻的手段,裙帶權貴,都一直是禦史和輿論的攻擊對象。在中國文人中間,這種人品與文品的悖背現象,他不是最初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倒是經常可以見到的。

此公最差勁的,是在洛陽任上,做了一件特別拍馬屁的事情,留在曆史上,便永遠被人詬病了。他來西京為官,而西京有什麼可以讓他得以表現討好的呢!

也就隻有牡丹了。當然,他這樣做,也是怕東京遺忘了他這位貴族子弟,竟仿效唐代以驛馬傳送荔枝的辦法,每到洛陽牡丹花季,一定要大動幹戈地將各色名貴品種,如姚黃魏紫之類,興師動眾,快馬加鞭,送到開封供內廷賞玩。同時代的蘇東坡,寫過《荔枝歎》一詩,結尾兩句:“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詩人自注,“洛陽貢花,自錢惟演始”,就是明明白白嘲諷他的。在《東坡誌林》裏也提到過此事:“錢惟演留守洛陽,始貢花,識者鄙之。”

可能在錢惟演看來,送花是一件雅事,一個貴族,而且又是一個官僚,顯然不會把給老百姓造成的騷擾麻煩當回事的。盡管他的人品為世不屑,但也有值得稱道的另一麵,他是一位極好讀書的文人。歐陽修晚年著《歸田錄》,這樣描寫過他的老領導:“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蓋未嚐頃刻釋卷也。”《宋史》也稱他“於書無所不讀,家儲文籍侔秘府。”還說他“尤喜獎勵後進”,像歐陽修、梅堯臣這些名士,未出道前都受到他的推重。

當時,北宋政權麵臨著從河北方向而來的契丹入侵,形勢比較吃緊,而西北方麵,由於範仲淹作陝西經略時,較好地處理了西夏和羌族的關係,外部壓力,相對來講,就不是很緊張的了。可想而知,這樣一個寬鬆的環境,這樣一位愛才的領導,自然會招徠一群風流倜儻的文人,聚集在他周圍,談詩論文,絲竹唱和,當時洛陽所營造出來的文化氣氛,一定是非常濃厚的。《清波雜誌》就記敘了他們的一次遠遊:“一日,群遊嵩山,取潁陽路歸。暮抵龍門,雪作。登石樓,望都城次,忽煙靄中有車馬渡伊水者。既至,乃思公(即錢惟演)遣廚傳、歌妓,且致俾從容勝賞毋遽歸之意。”

我想,這也許是人的多重性格了,這位錢思公,在官場鬥爭中,人品不高,可在文人中間,一旦放下官架子,那詩人氣質,倒顯得十分可愛了。他不但不叫他的這些部下,趕緊回府,簽到上班,奉公辦事,否則的話,麵孔一板,要扣獎金,扣工資。還興致勃勃地從洛陽城裏,派來了做飯的廚子,唱歌的歌女,過伊水,登龍門,讓他們在大雪天裏,盡情地玩個痛快,這樣一位領導,實在是令人對他要刮目相看的了。

故事到這裏並沒有終結,不久,此公又倒黴了,“思公既貶漢東,王文康公晦叔為代。”領導換了,歐陽修等年輕人好像沒有改變他們的快樂生活,以致這位新上任的王文康公大為不滿:“訝幕客多遊,責曰:‘君等自比寇萊公(即寇準)何如?萊公尚坐奢縱取禍!’”大家愣住了,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隻見年輕的歐陽修站起來,侃侃而論,從這時起便顯出他後來終於要不同凡俗的氣勢。“眾不敢對,歐公取手板起立曰:‘以某論之,萊公之禍,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爾。’四座偉之。是時,文康年已高,為之動。”

年輕時意氣用事的一句話,到歐陽修老年時,也沒有忘卻,而且身體力行,退出權力中心,這實在是了不起的。“故歐公六十五即休致,門生或有言:‘公德望為朝廷倚重,且未及年,豈容遽去?’公答曰:‘某平生名節,為後生描畫盡,惟有早退以全晚節,豈可更被驅逐乎?’以是知公未老先退,蓋以文康公為戒,且踐疇昔之言也。”歐陽修的回答,可謂字字擲地有聲。老實說,該退則退,戀棧何必,晚節不全,一生英名都玩兒完的話,那倒更不劃算了。

通過《清波雜誌》的這則小故事,使我們從古代文人的長長短短中,多少得到一點啟發,也算有所裨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