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凡是有小孩的人家,都將小孩送往親戚家裏。女人們自然也隨這些孩子暫時離開了村子。一個沒有女人和孩子的村寨,可想而知,是沒有生機而又死氣沉沉的。都說山裏狗凶,而瓦屋場的狗在夜裏見了生人吠都不敢吠一聲,悄沒聲響地貼著牆根走,兩眼露出一種躲還來不及的深深恐懼。
這天傍晚,當歐少華這頭屋頂上飄起炊煙之後,村裏人竟然不顧危險漸漸來了好些人。這些人進門就說:想不到,少華不在了還有稀客來。話中含著很明顯的羨慕意思,也是對少華一生為善的最高讚揚和最好總結。
大家擠在一屋,團團圈住火炕坐。躲閃的,直露的,各種不同的眼光都在猜測蘇小鷗的身份和來意。
羅月好客,來的人多了,家當不夠用,便不時地走到自家搬凳子,取杯子,撮煙葉,提開水。大家都關切地叮囑她小心點,最好連背上也要長眼睛。
村長撮著煙袋,吧嗒吧嗒不停,他一直沒有說話,看來他是明白蘇小鷗的身份的,作為一村之長,他不得不回避媒體。村裏出了這樣的事,他過去提高聲音說的每一句清過嗓子的官話都不作數了。
蘇小鷗本想問一些相關的問題。但大家談論得最多的話題還是少華的遇害。人們情緒依然很激動,因為在這個美麗平靜的小山村,從沒有發生過流血案件。人們爭先恐後地演述著當時的情形。一個當時到過現場的後生指著地上的彈孔說:喏,幾百粒鐵砂子打出一片扇子形。目擊者臉色蒼白地給蘇小鷗描述當時的慘狀:槍一響,少華栽倒在一大堆紅薯藤上,血噴得滿地都是,那矮老殼龔傳寶還翻過少華的身子看,隻見少華全身爛得像馬蜂窩,卻沒有咽氣,眼睜睜地對著光亮,望著龔傳寶,久久地,眼中流出血一樣的淚水……
蘇小鷗再一次提出的問題中斷了人們七嘴八舌地描述。
蘇小鷗問的還是那句話:龔傳寶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她得到的答案是眾人的麵麵相覷。
夜深人靜,山村在一片死寂中沉沉睡去。
森亮的月光從黑暗的窗欞探入歐少華的新房,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蘇小鷗兀自站在窗前,睜大眼睛,望著窗外被月光映照得森亮的羊腸古道發呆。這條道路究竟一直伸向何方?它為何看起來白瘮瘮的,像一條遊入大山深處的白蛇?剛才,她正在做一個可怕的想象。她想象龔傳寶從衝天溪走出來,披一頭亂草似的頭發,陰沉著臉,在羊腸古道上貓一樣悄然無聲地疾走。他身後拖著一個虛幻的影子。那個影子有些像他自己,又有些像歐少華,月光把道路照得雪亮,那影子卻模糊不清,唯有亂草中一雙眼睛在皓月下猶如熒熒磷火閃閃發亮。繼而,這雙眼睛變成黑洞洞的槍口,從窗欞中伸進屋,對準蘇小鷗胸膛噴出仇恨惡毒的火焰。
就在這時,天花板上發出淒厲的一聲慘叫,將蘇小鷗嚇得渾身一抖,睜大驚恐的雙眼。原來這一聲近乎人類的慘叫是從鼠的世界發出來的。
這是一個鼠子鬧得瘋狂的夜晚。每一場撕殺,每一聲尖叫,都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煞氣。蘇小鷗獨自躺在歐少華的新床上,對這樣的撕殺和尖叫有了毛骨悚然的深切體驗。她不知道山裏的夜為何這樣安靜,安靜得就像在一個巨大無比的錄音棚裏放錄音,將一場接一場啃噬般的群體撕殺,肉搏相殘,哀哭嚎叫都放大無數倍,久久在空寂中回旋,令人心悸。
難道世界上真有水火不融這麼殘忍的仇恨?非拚得同類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能恢複和平?蘇小鷗兀自睜大眼睛,呆呆地想。她的心撲撲亂跳,不由自主地撲到床沿上,握拳頂住胸膛。她感覺胸腔裏空蕩蕩的,五髒六腑仿佛都已掏空,一顆心在四壁撞來撞去,撞得破裂出血。
當天邊出現一抹烏雲,遮住慘白的月光時,民間傳說中的招魂鳥也出現在這個恐怖的夜裏。那招魂鳥就像人一樣站在高高的岩石上,低頭望著灑滿銀輝的鄉間古道,引領著歐少華的魂魄來到瓦屋場,來見蘇小鷗,向她傾訴衷曲。
嗚——呼——招魂鳥發出淒唳的哀嚎,聲音如老人痛苦的低吟,盤旋在蒼涼寂冷的上空,久久不息。
嗚——呼——招魂鳥的嗥叫隻須一瞬間便從這山傳到那山,接著,回音傳得更遠,聲音越發淒涼,越發銳利,使人感到驚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