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貞沒吱聲。平靜得近乎麻木地看著蘇小鷗。
“江蘺貞,你知道嗎?你今天對我所講的一切,要占用我一輩子的記憶,這真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記憶礙…另外,我好為難啊,我已經答應關隊長說服你去自首,但我現在不願意這樣這樣做了,因為我怕將來我要恨我自己一輩子。你,江蘺貞,一個我深深同情的女人竟然被我親自送上斷頭台,這是不是有點殘酷?憑什麼?命運憑什麼這麼捉弄我?要讓我在這個時候遇到這種無法逆轉的事情?要知道,我隻是一個記者,我的任務隻是了解這個案子背後的殺人動機,既然我獲悉了真相,完成了采訪任務,我就應該站在我自己的立場和位置上,而我自己的立場就是不願眼睜睜看到你被他們逮捕……你走吧,你水性好,你可以從水裏逃跑,逃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直到死都別出來……”蘇小鷗說這話時痛心疾首。因為她心裏十分清楚,自己在幹一件所謂離經叛道事情,這件事情會發生在受過正統教育,有著最基本的良知和正義感的蘇小鷗身上,她連自己也不相信。
“不,我不逃。”
“為什麼?”
“因為少華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說到少華死了幾個字,她好像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尤其當她想到歐少華也得了艾滋病,沒有多少日子了,她才下決心先殺掉他,心裏頓時痛如針錐刀剜,眼淚不知不覺淌下。這一哭,便如陣雨一般,眼淚屋簷水似地往下滾淌……
自從她去過教堂,就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天堂,她很向往天堂,相信少華是好人,死了可以去那個美好,光明的地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心中的神懺悔過,祈禱過,而神也曾對她說過:這個世上的人誰沒做過壞事?誰敢說自己從生下來就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沒有。如果一個做了壞事不承認,又不懺悔,那他就進不了天堂。江蘺貞承認自己做過很多壞事,但她相信自己去得了天堂。
江蘺貞的話明白不過,她隻求死,不求生。
江蘺貞的淚水叭嗒叭嗒流淌,蘇小鷗感覺那眼淚就像冰雹一樣砸進自己的胸襟,一滴一滴滲進去,砸得她心口微微疼痛,寒涼至心底。
“你這又是何苦呢?”蘇小鷗覺得自己喪失了語言能力,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同時,她還失去了控製情緒的能力,覺得心頭有一團火在燃燒,這團火要把自己化為灰燼。
江蘺貞不明白蘇小鷗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流著淚問:你是說複仇,還是放棄?
蘇小鷗一下子被她問傻了。
她確實沒想到江蘺貞就在剛才流淚的一刹那,徹底放棄了複仇心。放棄了殺人計劃。
“是,凡是跟我有過身體接觸的人,不管是愛是恨,都逃脫不了死亡的下場,這等同於複仇。甚至可以說等同我殺了他們。當初我也這麼想過,但那時我等不及,我就要他們死,要看著他們死在我前麵才甘心,而且是不得好死……可是,我現在放棄了,我放棄了殺人報複的念頭。蘇記者,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蘇小鷗搖搖頭,說不知道。
江蘺貞眼裏閃現出一道柔光。她說是因為她剛剛在刑偵隊長的眼睛裏看到了痛苦的愛情。這種愛情她和歐少華也有過。
“哦?這麼說還是關隊長拯救了你,是他用愛情喚醒了你的人性?”蘇小鷗出語驚人,但驚的隻是她自己。
“也可以這麼說吧。”江蘺貞神秘、寬宥地說。
“那你就……向他自首吧……”蘇小鷗差點說出後麵的話:別讓他丟官失職。
“好埃你把我綁起來吧。”江蘺貞很平淡,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
“幹嘛要綁起來?我叫他人上來就行了。”蘇小鷗笨到了家。
“不要,我要你把我綁起來,我不要他動手銬我。”
蘇小鷗想想,說:“好,你等著,我找繩子。”
江蘺貞說:“不用找,就把籮筐上的棕繩卸下來就行了。”
“江蘺貞,假如法律能夠網開一麵,饒你不死,今後不管你在哪裏服刑,我都會去探視你……”蘇小鷗一邊在江蘺貞背後反綁她的雙手,一邊忍不住淚流滿麵。
江蘺貞說:“好啊,謝謝你蘇記者。你現在去把樓梯放下,叫他們上來!”
蘇小鷗轉過身,江蘺貞在她身後說:“蘇記者,我想我還是先一步去天堂陪少華,對不起,我不能去自首——”
蘇小鷗正在搬著梯子,聽她說這樣的話,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那一刹那,她腦子裏出現很多怪念頭,什麼棕繩,樓梯,還有大堆豬草,等等……等到這些碎片拚成一個完整意思,蘇小鷗急轉身大叫:“不——蘺貞,不要呀……”
說什麼都遲了。江蘺貞兩眼看著蘇小鷗,眼裏含著淚水,臉上掛著笑容,身體退到了欄杆旁邊。隻見她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抬起腳來,跨過半人高的吊腳樓欄杆,然後身子往後一仰,身體便騰空而起,像一棵被砍倒的芭蕉樹衝出吊腳樓,往酉水河一頭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