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胡宏:曠然獨行於湖湘(1 / 3)

每一個人都不會遊離出他所置身的時代,對月顧影。每一種學術的誕生也都不會離開具體的曆史土壤,空穴來風。

南宋高宗建炎之後,一個在中國學術史上影響深遠的新興儒家學派在湖南大地漸漸形成。因不滿南宋朝廷懦弱的投降政策,胡安國、胡寅、胡宏父子三人由故鄉福建崇安遷往湖南衡山定居,潛心研究理學,積極授徒講學,在這裏創建了碧泉書院、文定書院,吸引了眾多湖南才子前來求學。

他們創立的湖湘學派,後經張栻在長沙嶽麓書院、城南書院接竹引泉,發揚光大,並與朱熹、呂祖謙、陳傅良等學者進行學術交流,在全國聲名鵲起,士人趨之若鶩,大批遊學之士不遠萬裏負篋前來問學論道,南北學子甚至“以不得卒業於湖湘為恨”。

如同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創立的蜀學,卻以兒子蘇東坡為旗手,湖湘學派的締造者也是胡安國、胡寅、胡宏父子三人,而居於這個學術團隊核心位置的也是兒子胡宏。

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稱:“紹興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東萊以為過於《正蒙》,卒開湖湘之學統。”

一個開一派學統的大師,我們自然不能忽略他。

一。

胡宏,字仁仲,號五峰,人稱五峰先生,建寧崇安(今福建崇安)人,生於公元一一〇二年,宋徽宗崇寧元年,卒於公元一一六一年,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

大凡稍微熟悉點中國史的人,單是看其生活的年代,便會禁不住為胡宏扼腕,歎其生不逢時。

北宋的受辱性結束,南宋的倉皇性開啟,就發生在胡宏的眼皮底下。

江山顛簸,生靈塗炭,國破家亡,流離播遷……而這一切,又都可以原罪性直接歸咎到一個人身上,他就是宋徽宗趙佶。

在《宋史·徽宗本紀》末尾,作者脫脫如此痛心疾首地反思趙佶的一生:“跡徽宗失國之由,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於是蔡京以獧薄巧佞之資,濟其驕奢淫佚之誌。溺信虛無,崇飾遊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及童貫用事,又佳兵勤遠,稔禍速亂。他日國破身辱,遂與石晉重貴同科,豈得諉諸數哉?昔西周新造之邦,召公猶告武王以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貴異物賤用物,況宣、政之為宋,承熙、豐、紹聖椓喪之餘,而徽宗又躬蹈二事之弊乎?自古人君玩物而喪誌,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為戒。”

據說,脫脫在寫完這段話後,憤怒擲筆,歎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這是句充滿辛辣嘲諷的話語,有種讓人將欄杆拍遍的痛切與無奈。

趙佶的確無所不能。吹彈、書畫、聲歌、詞賦、蹴鞠等等無不精擅,而且不管他喜愛哪行,都絕對全身心投入,而隻要他投入其間,他就不僅能成為那一行的一流高手,而且還能成為那一行的一流理論家、鑒賞家。

他喜歡繪畫,他的繪畫重視寫生,尤善花鳥畫,極強調細節,以精工逼真著稱,現存世作品有《芙蓉錦雞圖》、《池塘秋晚圖》、《四禽圖》、《雪江歸棹圖》,均被視為舉世珍寶。也因其愛畫,朝廷遂於崇寧三年正式將畫學納入科舉考試之中,將畫學分為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考中者入畫院,授予畫學正、藝學、待詔、祗侯、供奉、畫學生等名目。宋徽宗甚至為此還親自選擇古人詩句製定繪畫考題,而且積極擴充翰林圖畫院,同時還使文臣編輯《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圖》等書。這些舉措,大大提高了畫家的社會地位,使得北宋晚期的畫院創作在中國曆史上最為繁榮。

他喜歡書法,獨創出字體遒勁、鐵勾銀劃的“瘦金書”,《書史會要》這樣評價他的書法成就:“徽宗行草正書,筆勢勁逸,初學薛稷,變其法度,自號瘦金書,意度天成,非可以形跡求也。”其現存《瘦金體千字文》、《欲借風霜二詩帖》、《夏日詩帖》、《歐陽詢張翰帖跋》等不朽名作,獨步古今,至今仍無書家可以超越。

然而,這個一流的藝術家在治國上卻是一個十足的低能兒。

但國家卻恰恰由他來管理,這個國家將糟糕到何種地步便可想而知。

他用一雙極富審美情趣的眼睛,搜羅來一批禍國殃民的奸佞,讓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朱勔、李邦彥一幫混蛋紛紛集中到朝廷,各盡其醜。然後,趙佶又用一雙極具藝術創造力的手,將大宋江山打理得烏煙瘴氣,敗亂不堪。

趙佶用自己在位二十五年的皇帝生涯,樹立了一個極端的帝王標本:什麼才是昏庸無道,什麼才是窮奢極欲,什麼才是搜刮民財,什麼才是民怨沸騰。最後,他仍很鬧騰地以“教主道君”的太上皇身份匆匆去位,將一副不可收拾的爛攤子交給了同樣昏庸無能的兒子趙桓。

於是就有了駭人聽聞的“靖康之恥”。

公元一一二七年,生活於黑山白水之間的女真人呼嘯而來,攻破大宋首都東京,在城內燒殺掠奪奸淫數日之後,擄宋徽宗、宋欽宗二帝北還,隨行被掠走的還有趙宋王朝後妃、公主,及王公、皇子、宗親、貴戚家眷等數千人,宋家王朝皇室的寶璽、輿服、法物、禮器也被搜羅一空,北宋從此徹底滅亡。

據《青宮譯語》載,北行途中,宋徽宗之女趙富金即被金軍統帥完顏宗翰長子設也馬強奸,宋欽宗的朱慎妃途中也遭到金國的千戶國祿蹂躪,一路上被金兵糟蹋殘虐致死的女性達一千多人。

到達金國首都會寧後,徽欽二帝被帶去參拜金太宗,而且分別被對方侮辱性地封為昏德公、重昏侯。隨後金太宗賜趙構母親韋後、趙構妻子邢秉懿和薑醉媚、帝姬趙嬛嬛等十八人居浣衣院,浣衣院實為軍妓營。在浣衣院裏,據《呻吟語》記載:“妃、嬪、王妃、帝姬、宗室婦女均露上體,披羊裘。”此外,將公主趙富金、王妃徐聖英、宮嬪楊調兒、陳文婉賜給設也馬做小妾,王公、宗親家眷皆賤賣賞賜給金軍官兵。

一對窩囊父子,不光弄丟了祖宗打下的江山,更給成千上萬百姓帶來了蠻族屠戮下的生靈塗炭,還給如此眾多的無辜女性帶來了如此巨大的淩辱與苦難。

此辱何當?

此恨何極!

二。

曆史是如此驚人的相似。

公元九七四年,一流詞人李煜以南唐後主身份倉皇辭廟,被宋軍押赴汴京。身在宋地,南望故國,他寫下一首痛徹肺腑、淒切極哀的《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短短一百五十三年之後,趙佶連同兒子又以北宋末帝的身份被一繩牽至會寧。蕭瑟北地,身陷囹圄,他也寫下一首七絕《在北題壁》:“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天南無雁飛。”

趙佶詩中散落的情緒有落寞,也有無奈,但總找不到李煜那種肝腸寸斷的疼痛,也沒有妻女兒媳被辱後的出離憤怒。

如此一個無恨無痛無愧無羞的孬種,你讓人說他什麼好呢?

其實,趙氏血脈中的英武基因,自宋哲宗之後已蕩然無存,代之的是昏聵、苟且、軟蛋,徽宗、欽宗已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一基因變異,而到宋高宗趙構這裏,則演繹到極致。

趙構於公元一一二七年五月在南京應天府(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很快他就逃到揚州,繼而又沿鎮江、平江、杭州、越州(紹興)、明州(寧波),一路逃竄到海邊,登上樓船在溫州先後漂泊數月,而且向金國請求“削去舊號”,願意“天下全歸大金國所有”。而此時,北方人民仍在積極抗金,名將宗澤率部有百萬之眾,而且韓世忠還取得了黃天蕩大捷,嶽飛收複建康,正意欲揮師北上直搗黃龍。公元一一三二年,逃亡中的趙構聽說金兵北退,這才回到杭州。

二帝被擄,母親妻子在北地遭受淩辱,這在趙構這裏全然沒什麼事兒,他隻想割地賠款求和,以投降政策求得偏安一隅。所以,當公元一一四〇年金軍再次南下,嶽飛連連取得大勝之時,宋高宗與秦檜卻連下十二道金牌,強令嶽飛班師回朝。

曾氣貫長虹地寫下《滿江紅》,高呼“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嶽飛,此時隻能悲憤交加地歎息:“十年之功,毀於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複!”

次年,趙構與秦檜乖乖聽從金軍統帥完顏宗弼“必殺嶽飛,方可言和”的要求,自毀長城,將嶽飛、嶽雲、張憲殺害。一代名將飲恨身亡,南宋政權處於一片風雨飄搖之中。

可以說,從南宋政府成立那天起,圍繞戰與和的問題,朝廷中就存在著兩股針鋒相對的勢力。針對以趙構為首的貪生怕死、懦弱求和的投降派,一大批正義之士懷著強烈的亡國之仇,複興之願,雪恥之望,起而攻之。他們強烈呼籲朝廷重振雄威,收複山河,迎回徽欽二帝。

聽聽那些留在《全宋詩》裏寫於此時的詩行。

“誰能提萬騎,大呼擁馬鬣,奇兵四麵出,快若霜掃葉。”這是詩人陸遊的慨歎。

“獨住雲邊舊草堂,恨無微力答吾皇。又驚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這是僧人釋行海的悲嗟。

“妾在靖康初,胡塵蒙京師。城陷撞軍入,掠去隨故和。忽聞南使過,羞頂羖羊皮。立向最高處,圖見漢官儀。數日望回騎,薦致臨風悲。”這是曹勳的《入塞》。

曹勳的身份很奇特。靖康二年,他曾與徽欽二帝一起被金兵押解北上,後受徽宗半臂絹書,自燕山逃歸,向宋高宗獻上禦衣書,請求招募敢死之士由海路北上營救二帝。趙構置若罔聞,紹興十一年宋金議和,曹勳被派為報謝副使出使金國,這首詩即是他出使時因所見而發的絕望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