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時代的鮮明特征。
小到一個女人的發髻花式、袖口寬窄,大至一個政體的意識形態、價值趨向,凡俗如市井閭裏流行的方言俚語,高貴如王公貴胄間崇尚的風靡時好,環肥燕瘦,各有所鍾。
是人參與並改變了生存的時代,改變了的時代又反過頭來影響人。它給這個時代裏的一切打上烙印,最終將帶有時代獨特印記的文化以符號形式永遠存檔,醒目標定。
如同文學,由漢賦,而唐詩,再宋詞,再元曲,到明清為筆記小說;也如同書法,由秦篆,而漢隸,再魏碑,再宋楷。隨著時代的不同,文學與書法相應呈現出不同的主流表達樣態。曆經兩漢經學、隋唐佛學、宋代理學的係列嬗變之後,當曆史的車輪由元及明滾滾而來,這個全新時代的學術風潮會再次改變嗎?
答案是肯定的。
心學,將成為一麵赫然的學術旗幟,獵獵飄揚在明朝的學術天空。
從宋代程朱理學轉型到明代心學,有兩個人功不可沒,其一是陳獻章,另外一位是王陽明。他們二人在明代心學中的位置和作用,很像宋代理學中的“北宋五子”之於朱熹,前者是領航,負責發軔,肇起,推開一扇門;後者是中堅,負責承繼,光大,在綜采大成中將其推向全盛,使之蔚然成風。
《明史·儒林列傳》中講得很清晰:“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餘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學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宗獻章者曰‘江門之學’,孤行獨詣,其傳不遠。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學’,別立宗旨,顯與朱子背馳,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後,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複幾人矣。”
撰《明史》的清代作者雖然高舉程朱理學為正朔,將陸王心學視為異端,但他卻客觀陳述了心學在明朝“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以及“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複幾人矣”的巨大學術影響。
開啟明代心學新航的陳獻章,就這樣槳聲欸乃地從理學晨霧中劃水而來。
一。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白沙裏(今廣東省江門市新會區)人,號石齋,別號碧玉老人、玉台居士、江門漁父、南海樵夫、黃雲老人等,因曾在白沙村居住,後人又稱其白沙先生。生於公元一四二八年,明宣宗宣德三年,卒於公元一五〇〇年,明孝宗弘治十三年。
他出生在一個傳統的耕讀世家,父祖皆無顯名。其祖父名字頗像二十世紀山西昔陽縣大寨村的那位著名農民,名陳永盛,號渭川。和陳永貴不同,陳永盛“不省世事,好讀老氏書”。其父名陳琮,號樂芸居士,喜歡舞文弄墨,吟詩作賦,過著和大多數鄉間文人一樣的悠閑的隱居生活,二十七歲便英年早逝。
我曾經在敘寫周敦頤的那篇文字中思忖過:一代大儒的成長,是否必須以幼年失父為代價?何晏衝齡喪父,後由繼父曹操調教培養;韓愈幼年父母雙亡,其兄將其撫養至大;孫複父親早亡,獨與寡母相依為命;範仲淹幼年喪父,母親再醮,繼父為其完成學業提供生活保障;周敦頤少年失父,母親與舅舅將其撫養調教至大……陳獻章也經曆了這種人生的不幸。
而且,他更為不幸,甚至與父親陳琮彼此連麵都沒見過。
作為遺腹子,陳獻章自出生之後便為孤兒,從此與他二十四歲的寡母相依為命。陳獻章幼時一直體弱多病,他自稱“無歲不病”,全是在母親含辛茹苦、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下才不至於夭折,乃至“至於九歲,以乳代哺”。一個九歲大的孩子,仍在吮吸母親幹癟的乳房,這的確少見。
特殊的成長氛圍,極端的生活環境,使得陳獻章深知母親的艱辛與不易,自懂事之日起,他便對母親敬愛非常,極為孝順。《明史·儒林列傳》中說:“獻章儀幹修偉,右頰有七黑子。母年二十四守節,獻章事之至孝。母有念,輒心動,即歸。”彼有一念生,此即一感應,這就是母子連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及。”孟郊曾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綿密縫製了一首感人至深的《遊子吟》,千年傳唱不衰。陳獻章也有一篇訴說母子情深的散文,盡管知道它的人不多,但其文學感染力比孟郊的詩作更強,更催人淚下。
公元一四八三年,明成化十九年,五十五歲的陳獻章為避盛氣淩人的吏部尚書尹昊,向朝廷稱病,請求歸家事母。在上書給明憲宗的《乞終養疏》中,他這樣寫道:“非母之仁,臣委溝壑久矣。臣生五十六年,臣母七十有九,視臣之衰如在繈褓。天下母子之愛雖一,未有如臣母憂臣之至、念臣之深也……臣母之憂臣日甚,愈憂愈病,愈病愈憂,憂病相仍,理難長久。臣又以病軀憂老母,年未暮而氣已衰,心有為而力不逮,雖欲效分寸於旦夕,豈複有所措哉!”拳拳孝母之情,溢於紙上,令人聞之落淚。朱見深皇帝讀後大為感動,不僅準許他歸家奉母,另外還特別封他為翰林院檢討。
表現在少年陳獻章身上的不僅是明理懂事,孝敬母親,更為突出的是他聰明早慧,資稟異常。《明儒學案》中稱他“自幼警悟絕人,讀書一覽輒記”。當陳獻章剛剛讀《孟子》一書,接觸到其中的“天民”概念時,年幼的他為之慨然說:“為人必當如此!”
如果你的記憶力不是太差,應該記得還有位兒童也曾在他的人生初年說過類似的話。幼而穎悟的朱熹剛接受啟蒙教育,當老師授以《孝經》時,他粗粗一看後即在其上題寫道:“不若是,非人也!”
幼小的陳獻章與孩提時的朱熹所共同表現出的人格稟賦是:親近經典,誌向遠大,立意宏遠,執意踐行。
陶淵明曾蓄素琴一張,上無琴弦,每當心中意至,輒取下虛拂一番,以造心中之趣。陳獻章夢中也曾自拊石琴,其音泠泠然絕美,夢中有人對他講:“八音中唯石難諧,子能諧此,異日其得道乎?”醒來後,陳獻章以為得到神啟,於是為自己起別號為石齋,胸中慨然有承繼聖賢之意。
正統十二年,公元一四四七年,二十歲的陳獻章應廣東鄉試,考中為舉人。次年參加會試,中副榜進士,進入國子監讀書。
公元一四五四年,二十七歲的他偶然間聽聞到撫州崇仁的康齋先生大名,遂不遠萬裏,跋山涉水,一路追尋到崇仁,投其門下,向拒不出仕、困處鄉間、怡然自得在家讀書課徒的吳與弼先生虛心請教。
“千萬裏,我追尋著你——”看來,這首悠揚而抒情的歌不光今天的人會唱,旅途中奔波的古人大概也會常常哼起吧。其間大不同的是,今人千萬裏追尋的往往是金錢或女人,而古人苦苦追尋的卻是知識與學問。
二。
吳與弼相當不簡單。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他與同時期另一位儒學宗師薛瑄,俱為明初朱熹之學的代表人物,號稱“南北兩大儒”。
《明史》中這樣說他:“與弼年十九,見《伊洛淵源圖》,慨然響慕,遂罷舉子業,盡讀《四子》、《五經》、洛閩諸錄,不下樓者數年。中歲家益貧,躬親耕稼,非其義,一介不取。四方來學者,約己分少飲食,教誨不倦。”
他有一句著名的口號是“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治平,難矣”。宦官勢力在明朝十分強大,幾乎禍害了有明一代的整個朝政,佛教勢力同樣以不可阻擋之勢迅猛發展。這兩種勢力當道,於吳與弼而言,就失去了走出家去治平天下的先決條件,隻能老於林下。為此,從明英宗正統年間到明代宗景泰年間,再到明英宗複辟後的天順年間,他屢被推薦,但一直拒不出仕。
天順元年,明英宗朱祁鎮賜璽書,齎禮幣,征吳與弼赴闕,授他左春坊左諭德,麵對殷勤備至的皇帝,他仍然搖頭拒絕。明英宗納悶了:“聞處士義高,特行征聘,奚辭職為?”他回答道:“臣草茅賤士,本無高行,陛下垂聽虛聲,又不幸有狗馬疾。束帛造門,臣慚被異數,匍匐京師,今年且六十八矣,實不能官也。”英宗不許他辭職。最後吳與弼請求“以白衣就邸舍,假讀秘閣書”,以普通百姓身份入館,翻閱秘閣之書。明英宗說:“欲觀秘書,勉受職耳。”兩個月後,吳與弼以病重為名請歸。明英宗隻好遺憾地放老先生返鄉,而且“賜敕慰勞,齎銀幣,複遣行人送還,命有司月給米二石”。
吳與弼秉承朱熹的學術理念,認為“聖賢教人,必先格物致知以明其心,誠意正心以修其身,修身以及家,而國而天下不難矣”,強調個人苦修,要人通過讀書窮理的“集義”功夫,達到“涵養德性本原”。同時,他還持程頤的“敬義夾持”思想,提出“敬義夾持,實洗心之要法”,即通過內敬和格物致知對人自身“浣洗”,從而陶冶出“瑩澈昭融”的達理通性。
吳與弼在他的《日錄》中強調:“聖賢所言,無非存天理,去人欲。”他與程朱一樣認為,學者要常存警惕之心,克製非分欲念,因而在個人道德修養上,他非常重視“主靜”,提倡在靜坐與夜思中實現心靈的通透、達悟。
“澹如秋水貧中味,和若春風靜後功。”這是吳與弼所寫的詩聯,正可當作他為人的真實寫照。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評價他:“先生之學,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及夫得之而有以自樂,則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蓋七十年如一日,憤樂相生,可謂獨得聖賢之心精者。至於學之之道,大要在涵養性情,而以克己安貧為實地。此正孔、顏尋向上工夫,故不事著述,而契道真,言動之間,悉歸平澹。晚年出處一節,卓然世道羽儀,而處之恬然,圭角不露,非有得於道,其能如是?”他為吳與弼所畫的人格肖像是:“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
吳與弼所創的“崇仁之學”主靜主敬,主張在“靜觀”中反求於“吾心”,實為明代王學的發端。
吳與弼一生授徒,桃李繁多,門人學生中聲名最顯著者為胡居仁、陳獻章、婁諒、胡九韶、謝複、鄭伉等人。胡居仁以“主靜”標宗,開啟了“餘幹之學”。“餘幹之學”的另一代表人物為婁諒,他則是王陽明的老師。以此而論,陳獻章實是王陽明的師叔。
由此可見,吳與弼已經於不自覺中,和會了朱熹與陸九淵的思想。他的存心以涵養本源與主倡靜思冥悟的修養方法,將在他的弟子陳獻章、婁諒身上結出心學的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