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崇拜還會有一個心理作用,那就是助長了一種複古和保守的傾向。因為崇拜的是祖先,所以必定需要美化祖先,進而美化祖先所生活的環境和時代,這樣,就很自然地導向了複古。複古則會高評古代,所以自然會帶來保守的傾向。因此,儒家一向會"借古非今"。當初暴君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時候,給儒家人物的罪狀就是借古非今。借古非今是借一種被信仰的古代文化來非議當代的文化。如果秦始皇當初要坑的是墨家,罪名就會是"借天非王"了,因為墨家的信仰不是"古",而是"天"。
複古和保守傾向有利有弊,其弊端是對中國人的創新精神有所損,其利則是有助於過去的文化成果的保存。
三
祖先崇拜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祖先在過去活著的時候,隻是一個人而不是神。死後,也不是每個祖先都是完美的,作為人他總有一些缺點。這樣,他也許擔當不起作為後代心目中的神這樣一個完美的形象。
孔子自己比較特別,因為他沒有和自己的父親真實生活在一起過。所以他幻想父親是完美的。他的祖先是宋國貴族,他也可以幻想他們是完美的君子。但是,其他人如果發現了父親的不完美,也就不會完全相信自己的祖先完美。把不完美的人作為偶像崇拜,這會帶來一些困難。
儒家解決這個困難的方式,就是教育大家,即使父親或祖先不完美,我們也要盡量看他們的優點而不要看他們的缺點。儒家的典範人物舜的父親很壞,甚至到了要謀殺舜的程度,而舜依舊不恨他也不抱怨他,就是這樣一種策略。這樣的方法,在心理學上看也是有一定好處的,因為我們把一個人看得比他實際情況更好,對那個人是有積極暗示作用的。一定程度上,如果那個人發現別人把自己看成很好的人,總歸會稍稍讓自己也做得更好一點點,以不辜負別人的期望和讚揚。
但是,這裏也有一個危險,那就是它培養了中國人把一個人神化的習慣。如果全社會都用這樣的習慣去對待某一個人,那麼大家就可以把這樣一個人變成一個活著的神,可以把他看作是完美無缺,可以用對待神一樣的態度對待他。而一旦這個人犯了錯誤,不會受到大家的製約,萬一(實際上是常常)這個人就是最高世俗權力的掌握者,那麼他的世俗權力和個人崇拜帶來的類似神權放在一起,權力就會大到不可思議——比如,中國人對毛澤東曾經有過的個人崇拜。
這裏好像有一個悖論:祖先崇拜是個別性的,全國人民不會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從邏輯上看似乎不會大家共同崇拜一個人。但是,如果我們加上儒家的另外一個心理設計,就符合邏輯了。儒家的另一個心理設計是,通過移情心理,讓大家把領袖想象為父親,把對父親的孝敬之心轉到領袖身上。中國人把官員叫做"父母官",就是這樣一個設計。有了一個補充性的心理設計,好處是,剛才說的"一盤散沙"狀態得到了克服,在"共同父母"領導下,全國人民都仿佛成為了一家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了。但是,和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精神不同,這樣組織起來的中國人依舊缺少公民意識,缺少相互間真正的合作精神。人與人之間並沒有真正的親情關係,所有的人都是"共同父親"管理下的,平行地服從於"共同父親"的分離的個人。
當然,若大家崇拜的對象,不是一個活著的"共同父親",而是一個早已死去的"共同祖先",那會多一些益處而少一些害處,至少這個共同祖先不會犯錯誤並使得大家共同嚐到此錯誤帶來的苦果。這也就是中國人祭祀黃帝的意義,黃帝是一個大家的共同祖先,而且祭祀黃帝並不用擔心,黃帝不會錯誤地要求我們做什麼事情。祭祀黃帝,可以增加中國人的內聚力,似乎是有一些好處的——隻不過黃帝的性格我們並無了解,形象設計也很單薄,大家對他沒有什麼印象,而且他究竟是否是我的祖先,說實話也無從考察,所以這個活動的作用並沒有我們期望的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