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餘論 中國為什麼戰敗與戰敗以後(1 / 3)

近代史敘述上有一誤區,即將洋務運動與明治維新相提並論。其實更接近明治維新的是清末新政,後者才是中國版的“明治維新”。但就甲午戰爭而言,洋務運動與明治維新的比較才有意義,因為在這場決定中日國運的大戰中,日本全然戰勝而中國全麵失敗,結局慘痛,令國人難以釋懷。百十年來,後人也許要問,同樣被西方列強用炮艦敲開國門,同樣在屈辱條約下向西方學習,同樣的努力、同樣的時間段,為何結果會如此不同呢?

一、向西方學習:追隨戰略與有距離接觸

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後,中國似乎重歸太平。上至朝廷,下至士紳,無人提起也無人願意提起那場並不愉快的戰爭,就連當年的風雲人物林則徐也不無遺憾地認為:“議和之後,都門仍複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轉喉觸諱,絕口不提。”

20年後,隨“千歲丸”來滬考察的長州藩士高杉晉作得知《海國圖誌》竟在中國絕版後,不禁感慨地說,清國“徒然提倡僻見,因循苟且,空渡歲月。……故由此而至衰微也。”《海國圖誌》係魏源在鴉片戰爭後為警示國人而編寫,孰料國內乏人問津,傳入日本後卻熱銷不止,幾成洛陽紙貴之勢。據統計,《海國圖誌》在日本的翻刻版本達22種之多,其他如徐繼佘的《瀛寰誌略》、陳逢衡的《英吉利紀略》也都大受歡迎。

日本打開國門始於1853年“黑船事件”,比中國晚12年。此前,日本同樣閉關鎖國而隻在長崎開了一個窗口,允許中國與荷蘭商人來往貿易(類似於廣州十三行)。列強東來後,這一局麵最終被美國打破,英、法、俄等國紛至遝來,延續了兩百多年的德川幕府統治遭遇了最嚴重的危機。

同樣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日兩國的危機應對卻是迥然相異。在薩摩、長州等藩下層武士的努力下,幕府統治被迅速推翻。結束了長期的封建分裂後,新生的明治政府在建立集權統治後所迸發的雄心和能力,與中國的秦漢之例可以類比(這一因素通常被研究者所忽略)。立國之初,明治天皇即將“求知識於世界”寫入“五條誓約”,在內力與外力的交融之下,日本開始了三十年持續不懈的西化強國進程。

有學者認為,中國作為東亞文化圈的中心,其文化具有原生性與穩定性,因而對西洋文化反應遲鈍,轉型緩慢;而日本處於東亞文化圈的邊緣,一向有學習外來文化的傳統,其文化是次生的、易變的,因而對西洋文化反應敏銳,轉型也更為快捷。

或許因為日本一直都在向別國學習,沒有曆史的包袱和負擔,所以其失敗後能迅速調整角色並轉而向更強者學習;而中國則有太多的驕傲與自尊(或說傲慢與自大),失敗後往往轉化為所謂的“阿Q”精神或說“鴕鳥心態”,動輒自稱“禮儀之邦、天朝上國”,就像阿Q說的,“咱祖上也闊過!”就算挨打了,還要說,“兒子打老子!”

心裏未必真服氣,由此也不會認真對待。從“一鴉”到“二鴉”的近20年裏正是西方科技文化諸方麵突飛猛進之時,以戰艦為例,1840年英國艦隊仍以風帆動力為主,但到1860年,英法聯軍全換成了蒸汽戰艦。對此,中國方麵卻是渾然不覺。

薛福成在《庸盦筆記》中記載:1861年,胡林翼調集大軍合圍安慶後,其率幕僚登山以察地勢時,“忽見兩艘洋船鼓輪西上,迅如奔馬,疾如飄風,於是變色不語,勒馬回營。中途嘔血,幾至墮馬。”此後,每當有人談起洋人洋務時,胡林翼總是搖手閉目,神色不已,稱:“此非吾輩所能知也。”數月後,胡林翼薨於軍中。

胡林翼是與曾國藩齊名的中興大臣,為何西洋輪船會給他帶來如此大的震動?說白了,這是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重大分野,“迅如奔馬,疾如飄風”的江上之輪,是農業社會根本不可想象也無法做到的。睿智如胡林翼已經看到,舊時代已一去不複返,但對於新時代他們卻一無所知。如此,如何能怡然自得?!

“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於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用非所學,學非所用。無事則斥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李鴻章的這段話無疑揭破了中國之痼習,但三十年的洋務新政又究竟學了什麼呢?造船、造槍、造炮,無一不仿製,無一不落後西方二三十年甚至更長。事實證明,向西方學習不能零敲碎打而是係統工程,一個隻會仿照槍炮而沒有自我創新與自我造血功能的國家,除向列強買軍艦、送訂單,別無其他選擇。

舉例而言,江南製造總局造了近三十年的槍,還設計不出一枝具有本國知識產權的步槍,更不要說大批量生產;同時期的日本已設計出適合日本人使用的春田步槍,並以此為標準槍械配給部隊。天津機器局為北洋艦隊專供炮彈,卻造不出作戰急需的爆破彈;而同時期的日本人發明了殺傷力極大的“下瀨火藥”並在黃海大戰中發揮重要作用。還有造船、修船等等,起步更早的中國都一一被日本甩在了後麵。

“堅船利炮”是西方給中日兩國的第一印象,但向西方學習的內容中,軍工並不是第一位而教育才是。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隻有教育才能讓一個國家煥然一新。洋務新政初期,恭親王奕企圖將京師同文館發展為“皇家學院”並為全國的新式教育樹立典範,但其建議從舉人優貢甚至翰林編修等高級別士人中選取學員的做法,未免急功近利並引起軒然大波。在守舊派的狙擊下,這場無謂的爭論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近代教育的走向。之後,中國科舉依舊,陳腐的學習內容讓中國與時代越走越遠。

反觀日本,明治初即頒布《學製令》並製訂了規模宏大的普及教育計劃,其“政府主導、全國動員、全民參與”的模式在數十年後成果斐然。1895年時,日本的小學入學率已達61%;1900年實行小學免收學費後,入學率很快升至98%。在長期而係統的努力下,日本各類人才的培養顯著增強了其科技力量,同時也有力推動了經濟的發展。換言之,沒有教育的近代化,就沒有日本的工業化。

如果教育改革是明治維新的靈魂的話,那麼殖產興業就是日本崛起的基礎。如中國的洋務新政,明治政府最初也興辦了很多官營企業,但之後極果斷地將非軍工類企業全部廉價出售,這一做法減輕了財政負擔,同時也為民間資本的蓬勃發展創造了條件,而後者不但增強了日本國力,同時也成為明治政府的重要稅收來源。反觀同時期的中國官辦企業,死氣沉沉,效率低下,民間資本又長期被壓製,毫無競爭力。一個農業社會,如何能對抗工業社會呢?很大程度上說,清廷對待西方的態度是既懼之(製度、實力)、又厭之(人種、文化)。實行的是有距離的接觸政策,充其量是“不介入、跟著走”,這與日本采取的主動追隨融入的戰略迥然不同,其發展速度與效果也由此差異巨大。

開國之初,中日兩國都多次派出使團前往西方國家考察訪問,如1866年後清廷相繼派出斌椿考察團、蒲安臣使團前往歐美各國,但由於考察人員品階太低加上清廷重視不夠(關鍵還是對西方文明不以為然),這些人回國後大多被棄置不用。同一時期,日本也派出高級別的岩倉具視考察團前往歐美,回國後,考察團成員大多成為朝中巨子,並之後明治維新的具體實踐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參照模板。

日本的明治維新是一個“全盤西化”的過程,而為追求所謂的“文明開化”,日本官員幾乎到了取媚洋人的地步。1887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官邸舉辦化裝舞會,其不惜以首相之尊扮成“威尼斯商人”,其他大臣也扮成“奇兵隊”之類,這一晚,鬧得是滿城風雨,“羨殺、笑殺、驚殺、惱殺了整個首都”。這一事件,也在某種程度上映照了日本的所謂“鹿鳴館時代”(即官方主動提倡衣食住行乃至語言文化全部“西化”的年代)。

相比於日本的做法,清廷顯然要“自尊”許多。由於洋人不肯遵守天朝禮儀下跪,清朝統治者一直拒絕接見外國使節,直到1873年同治皇帝親政後,在外方反複交涉下,清廷才不得不答應外國使節覲見皇帝。按雙方約定,覲見時不行跪拜禮而行“五鞠躬禮”,比通常的“三鞠躬禮”多了兩次,算是挽回一點麵子。由此可以想象,一個連外交使節都不願接見的國家,如何能指望它跟上世界潮流並完成民族的複興呢?

二、誤判大局:和平年代還是叢林社會?

桑原騭藏在《東洋史說苑》中說,中國人愛好和平是源於中國人本質上是文弱的,如孔夫子說的,“足食、足兵、民信”三者必去其一的話,首先拿掉的就是“足兵”,即軍備。之後,桑原騭藏又講了這樣一個笑話:1907年荷蘭召開第二次萬國和平大會,在討論戰爭開始後是否要通知對方時,中國代表發言說,發動戰爭前應通知對方,但如果對方不願應戰,該如何處理?就像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交戰的意思,但總是被迫卷入戰爭。今後,即使接到宣戰通知,我們也不打算應戰,對這種情況,應該製訂必要的規定與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