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啥後遺症?”旺地驚道。
“這也難說,譬如聾啞、偏癱、擺頭等,因人而異!”
“老天哪!”家興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經過三天搶救,旺福奇跡般退了燒,並在第四天早上,睜開眼睛,與人說話。又過一天,他可以下地走路,既沒聾啞,也沒偏癱和擺頭,竟是完全好了。
“奇跡!真是奇跡!”醫生連聲道賀,“像他這般嚴重的腦膜炎能挺過來不說,還沒落下後遺症,真是奇跡!”
英芝眉開眼笑,應聲接道:“醫生,我告訴你,奇跡是我主基督給的!四天來,我不分黑明,一直向我主基督祈禱。夜黑兒,我主基督啟示我,福兒明兒就好了。你看,今兒果然好了!”
家興見她扯到福音會上,怕再鬧出事來,叫旺地拉開英芝,拉旺福一道對醫生跪下:“大夫,我……我爺兒倆謝你了。要不是你,娃子真就沒命了!”
旺福磕個頭道:“謝叔叔救我!”
醫生扯起他們,拍拍旺福的小腦袋,笑道:“嗬嗬嗬,是你娃子命大!去吧,外麵玩會兒!”
旺福應一聲,出去了。
“家興同誌,”醫生轉對家興,嗬嗬笑道,“你娃子這病,倒是有點兒怪!”
“咋怪哩?”家興急問。
“急性腦膜炎是傳染病,往往是春天才發,這陣兒是秋天,他咋得上哩?更怪的是,像他這種病,我治過三例,都比他輕,都有後遺症,隻他最重,卻是活蹦亂跳,好端端的!說到這裏,我想告訴你句迷信話,你這娃子,保不準是貴人哩!”
“謝大夫金口!娃子這命是大夫給的,將來真要有出息,娃子不會忘記你!”
“看你說的,我是醫生,治病是本分,就跟你種地一樣!可以出院了,你去辦手續吧!”
白雲天共交二十塊押金,算完賬,還剩一塊多。家興裝進衣袋裏,別過醫生,趕回村裏。旺福連病數日,身子仍虛。家興就與旺地一道,輪流背他。
快到家時,家興陡然想起什麼,小聲問道:“福兒,爹問你件事兒!”
“你說。”
“生病那天,你大哥說你去二龍潭了,有這事沒?”
“嗯。我去割草了。那兒的草嫩,兔子愛吃。”
“你……看見啥沒?”
“我割完草,見天黑了,就坐在潭邊,看水裏的雲影。正看哩,水裏有響動,不一會兒,遊上來兩個東西,像是怪魚。天色蒼黑,我看不清,見它倆一直並著膀遊,我拾起一塊小石子,扔進潭裏!”
家興瞠目結舌:“打……打中沒?”
“哪能打中哩?我力氣小,石頭落在水邊上,發出響動。怪魚聽見響,沉下去了。我也背上草,回家了!”
家興不由得打個寒噤。
“爹,你咋哩?”
“沒咋哩!”家興穩住神,緩緩說道,“福兒,你得記住,以後不許再去二龍潭割草,聽見沒?”
“嗯。”
這場大病並沒有改變旺福。他依舊打兔草,依舊不聲不響。打完兔草,他就泡在外麵,像個四處遊蕩的幽靈。
旺福不願待在家裏。不知為什麼,他與家中的幾個兄弟明顯不合群兒。天氣放晴,他放學回來,一句話沒有,提上籮筐就走,或割草,或拾柴,直到天色大黑才回來。星期天也是。
割完草,拾滿柴,旺福喜歡靜靜地坐在田埂上,望著行將下山的日頭及西半天奇形怪狀的晚霞。望著,望著,這些五彩繽紛的晚霞就會在他心裏幻化成狼蟲虎豹、二郎神、孫悟空、狐狸精、神筆馬良、白龍黑龍、黑張飛、魯智深等,什麼樣的形象都有。這些傳奇故事裏的形象他從未見過,但卻一個挨一個,鮮活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有時,他會緊緊盯住其中一個形象,為它設計故事。彩雲的形狀不斷變化,他的故事也跟著向前發展。他一直坐著,任想象的翅膀飛騰,直到西天黑沉,雲朵失彩,他才慢騰騰地站起來,伸個懶腰,扛起收獲回家。
旺福喜歡故事,喜歡生活在想象中。旺福最喜歡的是晚上或雨雪天。每逢此時,往往是一丟下飯碗,人就沒影兒了。
旺福喜歡去村裏的幾個故事大王家。隻要聽說哪兒開場子說瞎話,他一準兒到場。旺福人小個矮,一閃進屋,就會尋處角落坐下,既不說話,也不亂走,閉眼豎耳,捕捉說話人的每一個聲音,讓瞎話裏的情節和形象在他心裏鮮活起來。若是幾處場子同時開,他不能分身,就選校長宗先家。
誌慧領人砸白龍廟時,宗先的肋骨讓紅衛兵踢斷兩根,內髒也受重傷,一連臥床幾個月。天旗使盡解數,才算保住他一命。此後不久,宗先見“文化大革命”越鬧越凶,幹脆辭去校長職務,回到村裏,使人將他漏雨的舊房子修繕一下,安下家來。公社教改辦為白龍廟調來一個新校長,姓林,協助宗先辦了退休手續。
宗先是公辦,每月有三十四塊薪水,另有二十九斤糧票和一些其他票證,再加上他夫人的人頭糧,小日子過得相當殷實。宗先有一肚皮故事,還會因人講。由於肋骨受傷,宗先落下氣喘病,聲音原本細小,又時常中斷,說起瞎話很難連貫。村上愛聽的人越來越少,隻有旺福等幾個從小聽慣他上課的娃子是鐵杆兒聽眾。
宗先說瞎話有個規矩,就是不拘長短,一次隻講一個。唯一的例外是對旺福。隻要旺福來,他就講兩個,有時興致上來,還會接著再講。在他職業的老眼裏,這個村裏,隻有旺福才是他選中的人才。
這日是雨天。旺福再次來到宗先家,同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坐在草墩上。宗先坐在八仙桌後麵吃飯,吃得很慢。吃一會兒,宗先放下飯碗,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遞給旺福。
旺福家裏沒書。旺田借姚老師的書講的都是莊稼,他沒興趣。他的興趣隻在瞎話上。這陣兒,他見宗先拿出書,又驚又喜:“校長,您……這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