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古戰場(1 / 2)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隻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於美國的一世紀,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於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烽火的煙熏成早熟的熏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隻能獨咽五十個世紀乘一千萬平方公裏的淒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隻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駛過八千多英裏,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彙,穿過大風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英裏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二十輪卡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迪拉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哈姆雷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於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幹雲,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八千英裏路的雲和月。八千英裏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 avenue,東西是 street,方的是 square,圓的是 circle。他咽下每一英裏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麼一雙奇異的眼睛。一隻鷹在頂空飛過,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已息,太陽已出現了好一會兒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隻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麼取笑她的。可憐的女孩,他愛惜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搦纖細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一朵瘦瘦的水仙,在江南的風中。然後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然後是蜜月傷風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床上。然後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後是兩個,三個,以至於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日的女孩已經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是嫋娜飄逸的,現在變得豐腴而富足,曾經是羞赧而閃爍的,現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向雷諾阿畫中的女人看齊了,他不斷地調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喂你以愛情,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義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征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車站。藍色長巴士已經曳煙待發。不能吻別,她隻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於是隔著車窗,隔著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裏,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隻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於美國的一世紀,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於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烽火的煙熏成早熟的熏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隻能獨咽五十個世紀乘一千萬平方公裏的淒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隻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駛過八千多英裏,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彙,穿過大風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英裏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二十輪卡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迪拉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哈姆雷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於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幹雲,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八千英裏路的雲和月。八千英裏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 avenue,東西是 street,方的是 square,圓的是 circle。他咽下每一英裏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