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篇:遙遠的溫泉(3)(1 / 3)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它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麵十分幹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麼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複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她說:“啤酒?”

我搖搖頭,說:“煙。”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麵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並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台,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也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癢癢,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麼介紹你的。”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當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麵,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裏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一首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裏,傳來的卻是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裏出來,站在我麵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麵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裏去了。

阿基說:“來!”

便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簾。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身子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挺的銅板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布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麵前,說:“是不是從溫泉裏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我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裏出來是不是這種效果。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她麵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裏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又是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後,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麼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髒跳得咚咚作響。

兩個姑娘很少呆在水裏,她們大多數時候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式的間隙裏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還有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態度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舍不得不去正視。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麼不脫衣裳?”

“你怎麼不敢脫衣裳?”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衣裳。我這裏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準!”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麵有慍色,她們又對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嘴,說:“親一個,來嘛!”

“來嘛,親一個。”

我的吻真是帶著了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裏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裏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裏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麵對這種境況,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崗。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欲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崗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氈子,上麵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麼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幹人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嚴。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裏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幹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麼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凶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麵,”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麵前,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裏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兩個姑娘拚命搖頭。

副縣長同誌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麼,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裏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裏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惶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驕傲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裏。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裏。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裏。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上,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麵前的水上都漂起一個托盤,裏麵有魚生、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裏,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心裏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裏,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裏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隻是要借機掩飾心裏的不安。後來,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車屁股後麵,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麵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膠卷裏,把她們某種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裏跟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這些話使我心裏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他哼了一聲。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說:“不管我們怎麼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人在溫泉裏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裏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同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我說:“你再作報告,我要下車了。”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都沒改變。”他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責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傳欄裏貼照片的命。”

“你讓我下車。”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裏那些人懂得什麼,他們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麵!”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隻是,自認是一個施與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隻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誌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而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而帶來的快感而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裏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卷衝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麼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