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篇:已經消失的森林(3)(1 / 3)

次年是個少有的豐收年頭。

下年也是。

再下年也是一個豐收年。

村子裏逐漸積累了一筆款子。覺巴也是有見識的人,給隊裏買了第一台手扶拖拉機。他要程衛東回來當拖拉機手。程衛東這時已大變了,不再追逐女人,而是貪上了酒,看的也不是農業中學那些技術課本了。程衛東造反時曾看守過一個倉庫,裏邊堆滿沒收査禁的書籍。他從那裏找到許多小說,裝了滿滿的幾大箱子。從木工房下了班,他就看小說,懂與不懂都拿在手裏仔細端詳。早上醒來,他把枕邊那些紙張泛黃的書推開,或者遠遠拋到牆角,從床下摸出酒瓶,一口二兩。起床後,燒火做飯,就撕了書做引火的材料,兩三年下來,這幾箱書就慢慢燒光了。有人說:“那也不是一個真愛書的人哪!”

同他造反的人有發達了的,也有的真正被政法機關逮捕,進了監獄。有時,木工廠開會,讀報,還會讀到村子裏的事情、覺巴的事跡。他不說當年自己怎樣給這個紅人出主意修渠用糞改良土質的事情了,隻是借著酒興說:“那個笨蛋!報紙上說沒說他還沒嚐過女人的味道?再不找個女人,我想他已經老了!”

“哈!”他說,“他真是個笨蛋,當年多麼漂亮的姑娘愛他,他不知道!”

沒過幾天,那個“笨蛋”覺巴就找他來了。叫他回去當拖拉機手。當時,他正在做一隻公社專門用來存放檔案的櫃子。大表哥看到程衛東臉上那種生動的驕傲的神情已經消失了。那是他和勒珍戀愛時,橫吹那十二枝竹笛的時候,甚至是在城裏被關在臨時監獄裏時都有的神情。他停下手中的活計,解下帆布圍裙扔到地上,把覺巴帶進他的屋子。屋子裏一股幹燥浮塵的味道。兩人喝著酒,他又撕了舊小說引火做飯。火光使他的臉有了生氣。

覺巴說:“你現在老了。”

“你也是啊。”

“回去,給我當個拖拉機手吧。我們買了拖拉機了。”

程衛東看著覺巴,慢慢搖頭:“你買輛拖拉機幹什麼?你出去開會好坐?他們要你開會就叫他們派車來接。給劉世清的代銷店拉東西嗎?我不會幹的。”

“幹吧。”覺巴懇求地說。

“你能給我每月三十五元五角的工資嗎?你能保證你那大寨田年年豐收?你能把劉世清的問題翻弄出來?這三件事辦成一件,我都跟你回去,還能幫你做別的事情。你能辦成一件嗎?”

大表哥一件也不能答應。但多年來,他也漸漸猜測劉世清是有點什麼問題的,不然為什麼他們一家人總有新衣服穿,又總是把新衣服穿在裏麵,舊衣服穿在外麵?村裏人慢慢還發現,劉世清一家人是沒有帶補丁的衣服的,盡管外麵的衣服再爛也不打補丁,那些破洞裏露出的是裏麵的新衣服。苟瑞英很少下地勞動,天氣好時就坐在太陽下裁剪縫製新衣,一家人的衣服都出在她手下。永遠是對襟的上衣,大腰的褲子,永遠是一件藍卡其布;永遠不分內衣外衣,從裏麵穿到外麵。他家還收買村裏窮困人家的布票,二角錢一尺。劉世清不沾煙酒,但家裏總有買來的上好蜂蜜和冰糖,外人是吃不到的,覺巴和小學校的老師去了可以吃到,因為他們是隊長和老師。我也可以吃到,因為劉世清喜歡我。他還常常考我認字,也教我認過一些字。這些字老師從來沒有教過我。比如“芪”字,“麝”字,“芍”字,都是村子周圍山上出產的藥材的名字。

現在,在一間狹窄而光線充足,沒有家具,空蕩蕩的飄浮著幹燥浮塵的木工房間裏,大表哥想起那一切,覺得程衛東比自己精明,想起勒珍已經嫁給了歪嘴,想起婦女主任曾鍾情於自己,終於也遠走高飛,自己也沒當上脫產的國家幹部。陳永貴不是當了國家幹部了嗎?他有點憤憤然地想。繼而又想:劉世清不過每次在酒碗裏放一點蜂蜜,茶裏放一塊冰塘,把自己當一個娃娃,自己就當了娃娃。

覺巴又喝了一口酒,說:“狗日的,我們到公社去告他!”

程衛東擺手:“這兩年不是前兩年了,你要找到證據啊!”

覺巴已經聽不清了,他緊緊攥住程衛東的手,把他拖進了公社書記的家裏。書記把覺巴拉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問程衛東:“聽說你當了紅衛兵,又當了好多年造反派?我這腰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打殘了哇!”

程衛東臉紅了,額上青筋也一根根暴了起來。

書記轉了身去問覺巴,口氣和藹多了:“找我有什麼事?”

一向冷靜的表哥覺巴的臉也紅了,額上也一樣暴起了青筋:“劉世清有問題!”

“不著急,慢慢說嘛。有什麼問題?”

“他肯定貪汙了!”

“證據呢?是你親自掌握,還是別人提供的?”

證據……”他忍不住望了程衛東一眼,說,“他們家盡穿新衣服,沒有人下地勞動!”這天天氣不好,刮點北風,風中有點滋潤的味道,潮濕的味道,像是要落場小雪。書記的腰陣陣作痛,腰給紅衛兵打斷過。現在,他陰沉著臉,把變涼的熱水袋解下來,換上滾燙的開水,又貼到腰上。書記盯一眼程衛東,對覺巴說:“是他說的吧?”

“是我說的。我是造反派,但劉世清的問題是劉世清的。”

“你有證據嗎?”

“我會有的。”

“我知道你們是怎樣找證據的,把人抓起來,一打就有了。”書記這一向腰時時作痛,並且還有人說他是“走資派”重新當權,是“還鄉團”。他火氣很足,不講劉世清的事情而講起了自己:“我就不怕,沒有招的打了也不招,要我咬人我也不幹!有人想來第二次打倒,來就是了!”

“……我們不是……”

“……我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的書記拉住覺巴的手,歎口氣,“但你也要注意啊。”他又轉過身來對程衛東說,“當然了,有問題也可以反映的嘛。找供銷社主任去吧。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他是紅衛兵出身。你們可以找他。”

於是,覺巴又和程衛東去找供銷社主任。

覺巴叩門時,程衛東他冷笑。

門開了。

主任的房裏坐著劉世清。兩人圍爐喝酒。主任端個杯子,劉世清也端個杯子。爐上的鍋中是兩隻熊掌。

“有事嗎?”半醉的主任不快地問。

“沒事。”程衛東說,“沒事。覺巴隊長是來找劉世清,搭馬車回去。”

覺巴的臉色不大好看,緊盯著端一隻玻璃杯子的劉世清:“你會喝酒了?”

“不會,不會。主任高興了,要我陪,我以水當酒。”劉世清不急不躁地說。倒過筷子從爐中夾出一塊通紅的火炭,杯子中水一傾,那火炭就熄了。

主任大笑起來。

劉世清又給兩個不速之客添了杯子、筷子,於是一起喝酒。酒意一濃,主任和程衛東聊起當年造反的紅火場麵,一起仰臉大笑。

覺巴卻隻是悶頭喝酒。上了劉世清的馬車搖搖晃晃往村子裏走的時候,酒慢慢醒來,想起剛才他們講的事情。想起供銷社主任要村裏以後買些化肥。程衛東也說尿素是好東西,現在他就坐在從日本運來的尿素口袋上麵。說日本賣給中國這種東西價錢便宜,因為曰本到中國,開航時一條空船,萬噸輪,造肥料的機器就在船上。這種機器抽海上的空氣製這種肥料。船到中國就已經滿了。一條條船就這樣從日本到中國。所以,這肥料要用,便宜。

“難道有豬糞人糞便宜?”

覺巴自言自語地說。

“將來,”劉世清說:“我們國家建了尿素廠就更便宜了。”

“今天那熊掌是前幾天歪嘴弄的吧?”覺巴又說。“是。”劉世清搖搖鞭子,“是主任要買,我就賣了”。他不慌不忙騰出一隻手,在懷裏摸索一陣,摸出一疊票子,說:“不是,這是交藥的錢。”又摸一陣,才摸出一疊小的,“這不是,錢在這兒了”

天陰了幾天,雪終於下來了,紛紛揚揚。

“隊長,聽說,你還要修個水電站?”

“……”

“你真行。我想,以後買水泥,電線那些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

背後仍舊沒人答話。大雪紛紛揚揚。

村子裏的小水電站並未能立即開工,因為缺少資金。

信用社願意支持農村電氣化建設,給水電站工程提供一筆貸款。覺巴說:“將來不是要還的嗎?”他拒絕了,因而得罪了信用社的人。最後,還是公社書記跑了幾趟縣政府。給村裏弄來了木材采伐許可證。村裏組織的采伐隊上山了,把采伐下來的杉木以每立方米二十元的價格賣給國家。村子後麵那幾百畝尚未完全成材的杉木是惟一一片像樣的森林了,也在兩年之內全部消失,換來的所有收人建一座電站還有節餘。

春天,水電站終於開工修建。我們一批當年的小學生已經中學畢業,回鄉務農了。春寒料峭的1976年,排炮從將來的引水渠上騰空而起。

開工不久,就傳來周總理逝世的消息。

消息是程衛東帶來的。覺巴把物資供應的事交給他。但他仍沒有搬回村來,隻是每次隨運貨的拖拉機回來一次。那天,他臉色難看,自己把一車水泥和炸藥卸完。有人問他:“是不是看到以前的情人成了歪嘴的老婆,心頭不好受?”

“去你媽的!”他說,“周總理死了!”他又慢慢走到了歪嘴跟前,拉住他的手說:“周總理死了!”這麼多年,他和歪嘴連招呼都不曾打過一個,他這一拉手,弄得歪嘴手足無措,張大了歪嘴發呆,程衛東卻放聲哭了起來。

許多人跟著哭了,勒珍尤其哭得淒厲悠長,像在唱歌一樣。哭聲中,工程開工時樹起的彩旗在風中劈啪作響。這段時間裏,劉世清要求隊長清理他的賬目,因為傳說他貪汙的人越來越多了。他隻得交出代銷店的鑰匙上工地來了。這時,他的胡子已經花白了,他也從來沒有幹過重體力活,就做些分發炸藥、雷管一類的事情。他幹了不久,就讓一枚雷管炸飛了三個手指,還傷了一隻眼睛。醫好傷回來,生產隊又把代銷店鑰匙交給了他。他坐在代銷店門口,一臉傲然自負的神情。他對程衛東說:“我這是義務勞動。”

程衛東現在脾氣變好了,笑笑。

“不守這個店,隊上也要給我工分。我是因公殘廢的,工傷。”

“打點酒來,不要摻水。”

“你買酒,我啥時候摻過水。”

兩個人像有什麼默契,像互相都能窺探到對方秘密似的笑了起來。村裏人都說,程衛東變好了,他經常給歪嘴家捎去東西。他從來不和勒珍說話。卻和歪嘴成了朋友。他和生產隊長就更是朋友了。

那一年,電站工程進展順利。誰也不曾料想往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無論是整個中國,還是這個小小的山村。因為那是1976年。這一年秋天,陰雨連綿,莊稼倒伏在地裏,漸漸黴爛了。人們在陰天裏心緒茫然。到了往年雨水應該停止的時候,雨水反而更加猛烈了。氣候這樣反常,被看成是地震的前兆。那一年,村子裏的許多人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地震,並在短時期內,就和它十分稔熟了。隊長覺巴說:地震來了山崩地陷,房倒人亡,之後還要流行瘟疫。電站還是等地震完了再修吧。於是,電站停了工。

在我的記憶中,那段日子裏,男人們又聚集在代銷店門前,喝酒吸煙。劉世清的生意又紅火起來。現在,他當著人們的麵就把一壺壺水摻進酒桶裏。他說,國家允許一百斤酒摻多少斤水,不信你們去問吧。大表哥卻一下子變得萎頓了,坐在哪裏就在哪裏睡覺,就像前半輩子從來未曾睡過一個好覺。他能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睡覺。程衛東帶來消息,說公社說他革命意誌鬆懈了,電站停了工,要解除他的隊長職務,他仍然打他的瞌睡。外麵依然陰雨連綿。

程衛東說:“你也該成個家了。”

覺巴依然充耳不聞,隻叫程衛東少運點東西來,別在雨裏都淋壞了。覺巴不喝酒了,但抽煙厲害了。不瞌睡了就抽煙。多半隻抽一種牌子:朝陽橋。算算他的年齡,也是三十大幾走向四十的人了。

問他累了吧。他說,不,瞌睡。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有,瞌睡。還說,興許這場雨下過,瞌睡就醒來了吧。自己都顯出一副很沒信心的樣子。

開好的引水渠沒有立即澆築混凝土,陰雨中,多處塌方,有些地段已經完全堵塞了。

秋雨連綿。

昨天晚上,我又做夢了。

夢見數也數不清的錢從開了的“天眼”中飄落下來。那些搶錢的人都被錢埋葬了。夢見大表哥依然打著瞌睡。

我以前做過這樣奇怪的夢。

早上起來,頭痛欲裂。每當這種時候,就有什麼把我和村子聯係起來的事情要發生了。我把一個預定的采訪推遲了一天,到辦公室守著電話機坐了下來。剛抽完兩支煙,電話就響了。

電話是律師打來的。

大概是我的聲音像我難看的臉色一樣吧。

律師問:“怎麼了?”

“頭痛啊。”

“老兄,你怎麼那麼心事重重啊”,幾次接觸下來,我和律師已是比較近乎的朋友了。“當事人也沒有你心情沉重啊!”

“我要是當事人也就不會那麼沉重了。”

“看了材料,我想力爭個監外執行還是有把握的。農民嘛,沒有什麼影響的。”

“是啊,也不能再怎麼樣了,農民嘛。紅也罷,黑也罷,都是種地吃飯。”

“你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