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睜開一隻眼睛,看那破門裏漏進來的陽光,他想起老婆乳頭上那七點蜘蛛痣,狀如北鬥七星。那些痣的顏色,就如名貴的瑪瑙上的紅絛。那些痣在燈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見,就似王安對她的依戀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兩個人;白天是夜叉,夜裏似龍女。白天是脹起脖子的眼鏡蛇,晚上是最溫順的波斯貓。她為什麼會這樣,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愛她。
第二天,王安一到衙門點卯,發現簽事房裏一片絕望的氣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時,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個賊,搜出幾十串骨珠來。經過刑訊,有七八個賊承認骨珠是從宮裏偷來。他們把那些骨珠送進宮裏,皇上看了大發雷霆,說誰敢送這樣的假貨來,就把他閹了做太監。
公差抱怨說,捉到賊搜出骨珠,不經過嚴刑拷打,沒有人知道這珠子是不是從宮裏偷的。經過拷打後賊承認是從宮裏偷來的,又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後隻好請皇帝禦覽作為最終鑒定,可皇上要把他們閹了做太監。如果被閹了做成太監,就算最終捉到真賊,皇上把老婆發還,她們又沒用處了,這種曲折的事情,偉大聖明的天子怎麼會體會不到?
皇上坐在深宮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這是有人在議論他,馬上就想到,是那幫黑烏鴉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聖的憤怒之中,想下一道聖旨,把全體公差馬上閹掉。可是他馬上又變了主意,不發這聖旨了。閹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為什麼要著急呢?
皇上平時坐在密室裏時,手裏總握著那串骨珠。他能夠看到熱帶的雨林,霧氣蒸騰的沼澤地,看到暖水河裏黑朽的樹樁,聽到錫蘭僧沉重的鼻息。他還能感到錫蘭僧在泥水中拔足時沉重的心跳,聞見水沼的氣味裏合著童身僧侶身上刺鼻的汗酸。直到疲憊之極,他才鬆開手,讓那些灰暗暖潤的珠子在指間滑落。現在沒有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這間密室,到王座上發號施令,把公差痛責一頓,閹掉京兆尹,把守門的太監和宮女送去殺頭。可是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出去。這是容易做的事情,容易做的事情何必要著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後身邊去。二十七歲的皇後,肌膚像拋光的白玉一樣透明。她從出世以來就沒吃過飯,全靠喝清湯度日。皇上想聞聞皇後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與生俱來,有勾魂攝魄的效力,皇上每次聞了以後,都禁不住春情發動。
行房對嬌嫩的皇後來說,無疑是殘酷的肉刑。但是皇後從沒拒絕過皇帝,也沒有過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隻有她真正愛他。所以一想到皇後他總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這麼想過之後,皇帝又改變了主意,到皇後身邊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著急呢?
皇上想追回遺失的手串才是難做的事。可是他又不樂意走出密室。這不是軍國大事,不便交給宰相去辦,於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後全權代理。雖然三年不見麵,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隻有皇後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來,他還要人告訴皇後,那雖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卻是錫蘭僧長途跋涉時握在右手裏的,所以有特殊的意義。
皇帝說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不信,他們認為皇帝身邊的東西,一定佛國異寶,起碼也是舍利子製成。據說,舍利子那種東西會發出佛光,隻有有福氣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後再找到骨珠,應該先送到名山大刹請高僧過目,驗明是佛寶之後,再往宮裏送。聽了這樣的議論,王安吐吐舌頭,走到簽事房外邊來。他遠眺高聳入雲的皇宮,隻見飛簷鬥拱攢成都市的樓台亭閣,仿佛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樓,這裏最矮的閣樓也有十幾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這樣閣樓的人,那麼追回手串還有幾分希望,試想一個賊有這樣的身手,怎麼會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種捉賊的辦法,隻會把大夥的睾丸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這些,對同事們的捉賊能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他歎一口氣,回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牆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發現他們方頭方腦,方口方目。龐大的方身軀下兩條麻稈腿,不覺起了同情之心,像這樣的人物要是活過來,雙腿馬上會折斷。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後叫:“舅舅,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