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十五(1)
我在長沙的招待所裏睡了十二個鍾頭。湘江之濱清涼、濕潤的空氣似乎有特殊的解乏功效,醒來後打個哈欠頓覺神清氣爽,腰腿舒坦。我趁抽煙的功夫給李麗去電話,通知自己的行蹤。然後又跑到車站買了張去慶陽的車票,又是夜車,幸好長沙的臥鋪容易買。時間尚早,我決定在長沙遊曆一番。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橘子洲本是普通的江心小島,江南這種景致隨處可見。可就是因為七、八十年前,有位後來叱詫風雲的大神曾於此地吟詩作賦,指點江山而天下聞名。
我在林間小路上走走看看,空氣清新、潮濕、沁人心肺,四下彌漫著橘子淡淡的苦味兒。小丘上全是低矮的橘林,現在橘子成熟了,星星點點地鑲嵌在茂密碧綠的樹葉間,遠遠望去,錯落有秩,賞心悅目。徑直穿過橘林,便是橘子洲。大神詩詞的影壁下異常冷清,我站在洲頭,舉目四顧,視野從未這樣開闊過。秋水共長天一色,朝霞與孤雁齊飛!水天如夢,濃霧鎖江,白茫茫一片如飄著雪霧,遠方群山的幻影似天地的缺口,時隱時現著。百舸爭流!無數的機帆船水兔子似的“噠噠噠”地橫衝直撞,偶爾一、兩條大船從霧裏探出半個身子,未及細看又無影無蹤了。
我在監獄裏曾經拜讀夠少大神的作品,如今置身洲頭,不禁油生股往事如煙的滄桑感。當年於此壯懷激烈,笑傲人間的偉人,現在已經作古了。那些嬉笑怒罵、激揚文字如今還會有多少人再讀?其實江山又何必指點?正如這漫漫大江,亙古長流;江心洲島,四時清秀一樣。五百年前,五百年後,它們都是如此浩蕩,清麗,奪天地之工,藐世間萬物。江山常在,不會因為偉人臨幸而增色,亦不會因為遠在深山,無人造訪而自憐。寵辱不揪是天地真義,世界沒有道德可以淪喪,因此永遠偉岸,而我這些巧取豪奪的狗屁伎倆,機關算盡的鼠肚雞腸在無限江山麵前,是如此微不足道,可笑透頂。
思緒玄得不著邊際,我不得不搖晃搖晃腦袋,趕緊出來,真有點累了。我順著大堤的台階往下走,呼呼的江風迎麵吹過來。巨浪滔滔,白水汪洋,機帆船此時看起來都很遙遠。半空中隱隱橫亙著一道彩虹。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島,陌生的江邊,獨自一人!我突然無緣無故地欽佩起於仁來,能理解孤獨,會享受孤獨的人,人格是了不起的。現在他走到哪兒了?此時遙遠的彼岸傳來小號吹響的樂曲,嘹亮、激揚的號聲在江麵隨波浮蕩著,時斷時續。漸漸我覺得這高亢入雲的金屬顫音彙集而成的樂章如一柄利劍,在漫天迷霧中舞蹈著,揮刺著。我傾心聆聽,卻無法追尋它的方向,我矗立著,卻望不到它的鋒芒。
的確,在剛才那陣子,我似乎被什麼東西感動了。有一條極堅韌、精細的繩索把我向某處拽,而我卻找不到這動力的出處。人哪!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經質。現在我又開始琢磨起於仁那東西,他在哪兒呢?按時間推算,於仁應該從西藏快回來了。